朱誼漶盯著佟正釗看了一會兒,,忽然咧嘴一笑,道,
“還說李時珍故弄玄虛,你現(xiàn)在不也開始假裝高深莫測了?”
朱誼漶伸出手,,從旁邊端過一盞熱茶捧在手里,
“若數(shù)著‘良賤’二字,只說娼,、優(yōu)、隸,、卒四般為賤流,,倒數(shù)不著那乞丐,你一皂隸之子,,如何敢說自己能診斷‘心病’,?”
佟正釗笑了一笑,道,,
“醫(yī)道有云,,‘心主神明’,王爺若不信,不如讓小民來試上一試,,瞧瞧小民究竟是否能診出王爺?shù)摹牟 ?。?p> 朱誼漶啜了口茶,,道,,
“憑你說得如何天花亂墜,到頭來還不就是卜卦周易之術,?”
佟正釗笑道,,
“王爺英明,自古醫(yī)巫相通,,依小民愚見,,這把脈切病與預卜福禍的道理是一樣的?!?p> 朱誼漶道,,
“怪力亂神,如何信得,?”
佟正釗回道,,
“昔年世宗爺醉心仙道,徐階便將山東名卜藍道行薦入西苑,,最終果真憑著藍道行在為世宗爺扶乩時的一句,,‘今日有奸臣奏事’,而扳倒了嚴嵩,?!?p> “由此可見,怪力亂神之言并非全無用處,,醫(yī)巫之術若用對了時候,,往往有出乎意料之效果?!?p> 朱誼漶咽了口茶,,道,
“孔圣人不語之言,,本王不敢聽信,。”
佟正釗笑了笑,,道,,
“這倒奇了,孔圣人親口所言,,王爺不聽,;孔圣人閉口不語,,王爺不信,小民卻不知道王爺究竟聽信甚么了,?!?p> 朱誼漶瞟了佟正釗一眼,“?!钡匾宦暫仙狭松w碗,,
“誰同你說本王不遵圣人之言?污蔑本王,,罪名可不小啊,。”
佟正釗絲毫不懼,,只是學著明朝人的樣子,,有模有樣地向朱誼漶作了一揖,直起身來淡笑道,,
“據(jù)《史記》中所載,,昔年孔圣人于齊景公和魯定公在夾谷會盟之時,以‘匹夫而營惑諸侯者,,罪當誅’為由,,當場命有司腰斬了那些登臺戲演的優(yōu)倡侏儒,此為‘圣人正樂’之掌故,。”
“王爺若當真對孔圣人之言無所質(zhì)疑,,又怎會屈尊紆貴地親自登臺,,效仿優(yōu)伶之事呢?”
朱誼漶眉頭一挑,,道,,
“你這是在笑話本王呢,還是在意詆圣人,?”
佟正釗微笑道,,
“自是不敢笑話王爺?!?p> 朱誼漶輕輕地“哼”了一聲,,道,
“憑你如何笑話,,本王愛好如此,,何必改得?”
“昔年唐太宗為‘天可汗’,,不也有因喜琵琶,,不愿胡番之人勝于中國,,而閹西胡伶人羅黑黑,命教宮人琵琶之事嗎,?”
佟正釗笑了起來,,知道朱誼漶引唐太宗故事為例,其潛臺詞便同是不贊成“孔子殺伶”,,
“王爺說得是,,只是可惜昔年唐太宗的一番美意,到了嘉靖爺時,,竟是‘梨園弟子鬢如霜,,十部《龜茲》九部荒。妒殺女冠諸侍長,,大羅天上奏《霓裳》’,。”
“唐太宗若地下有知,,定不愿見我中華之正音雅樂荒廢至此,。”
朱誼漶瞇起了眼,,
“你似乎已并非在談論樂伶一事,。”
佟正釗淡笑道,,
“小民只是投其所好,,王爺愿意議論甚么,小民便跟著議論甚么,?!?p> 朱誼漶放下了茶盞,
“薛承奉,!”
站在朱誼漶身后一直認真聆聽二人對話的薛為忠忙應了一聲,,
“王爺有何吩咐?”
朱誼漶開口吩咐道,,
“李側(cè)妃累了,,你親自帶人送側(cè)妃回后園休息?!?p> 薛為忠立時領命,,在帶走廳堂內(nèi)的所有仆從之后,還不忘推了仍在門口愣神的薛文質(zhì)一把,。
薛文質(zhì)有些不放心地望了佟正釗兩眼,,這才慢慢跟著薛為忠退出了門外。
朱誼漶縮在椅子里,,一動不動地看著廳堂內(nèi)的人有序無聲地魚貫而出,,待聽見廳堂主門被輕輕合上之后,,這才從狐氅中伸出一只手,慢慢地擱到了幾上,,
“左右本王今日無聊,。”
朱誼漶把繡龍紋樣的袖子管一拉,,袖上的龍頓時被擠疊成了一簇怒瞪雙眼的黃團,,
“你既以為本王有‘心病’,那本王便任你投其所好,?!?p> 佟正釗卻沒有立時邁步,只是站在原地笑道,,
“王爺是‘聞弦歌而知雅意’的君子,,既已知曉小民言外之意,又何須小民多費口舌呢,?”
朱誼漶淡聲道,,
“我卻不知,你且說得清楚些,?!?p> “不過倘或你要說的話是,‘唐太宗時我中國四方來朝何其崢嶸,,不想世宗被奸臣所誤,,以致與俺答城下之盟,壞我大明萬世基業(yè)’,,那就不必說了,。”
朱誼漶頓了一頓,,又補充道,
“類似的話,,本王這幾天來聽得也夠多了,,耳朵都快起繭子了?!?p> 佟正釗心道,,沒想到這秦王府里的競爭還挺激烈啊。
“不會,,小民斷不會出此言,。”
佟正釗反應很快,,立刻想起了來時路上,,薛為忠對他的一番叮囑,,
“小民是想為秦王爺您診治‘心病’,而非是想為大明診治‘國病’,?!?p> 朱誼漶瞥了佟正釗一眼,有些不耐煩地道,,
“你這么說,,不就是想要本王反過來問你,為何以為我大明朝已病入膏肓了嗎,?”
朱誼漶一面說著,,一面把袖子一放,將手重新縮入暖烘烘的狐氅之中,,
“此皆套子,,本王早就看透了,本王以為大明強健得很,,尚不需要你一個胥吏之子來裝甚么救世神仙,。”
佟正釗笑道,,
“王爺眼明心亮,,小民知道王爺不是莽撞自大之人,娼,、優(yōu),、隸、卒,,王爺既能親自效仿前兩樣,,又怎會因此否定后兩樣?”
“王爺如此表現(xiàn),,只是因為現(xiàn)下還信不過小民,,不知小民此番拜見王爺究竟有何目的罷了?!?p> 朱誼漶聞言,,仍是縮在椅子里紋絲不動,神情極似說起處州府遭災時的薛為忠,。
只是薛為忠的一動不動,,是歷經(jīng)滄桑、看淡世事之后的不動容,,這種“不動”從精神上分析是可以理解的,。
而朱誼漶的“不動”是一種徹底的頹喪,他從舞臺上下來之后,,似乎就已經(jīng)自動消失了年輕人該有的姿態(tài)和氣質(zhì),。
他縮在玫瑰椅里的那副漫不經(jīng)心的說話聲氣,,以及對佟正釗時不時瞟上一眼的淡漠神情,像極了一個正在冬日里曬太陽的耄耋老人,。
軟綿綿的,,仿佛一位暮氣沉沉的老朽披了一張青春正盛的皮。
佟正釗見朱誼漶默然不應,,終于邁開步子向前走去,,一直走到朱誼漶跟前,
“秦王爺,?!?p> 佟正釗躬下身來,像是作揖一般拱起了手,,作勢遮住了半邊嘴巴,,刻意壓低聲音回道,
“您是不是想造反,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