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褚齒正值豆蔻,,跪在二月積雪的院中,小臉凍得發(fā)白,,她一聲不吭,,臉頰上還掛著幾道冰冷淚痕,。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年立在廊檐下守著她,手捧一只冷卻的手爐,。
遇見這個少年,,是兩個月前。那夜青陵城的月光分外透亮,,街道,、屋頂仿佛都撒著一層亮晶晶的糖霜。褚生帶著徒兒褚齒夜間出診歸來,,褚齒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頭,。
少年就蹲在月光隱匿的街角,他形銷骨立,,臉上涂滿煤灰,,仿佛一條餓了許久的黑狗。褚齒被角落里那一團烏黑嚇得一震,,一把將手中燈籠甩了過去:“妖怪,!”
“休得無禮!”褚生連忙上前拉住褚齒,,定睛看了一會兒,,“那是個小哥哥?!?p> 少年早已習慣被人當作豬狗,,他瞪著褚齒,嘴里發(fā)出低吼聲,,想把跟前的人嚇跑,。
褚齒拉住師父的衣角,害怕地看著那人,。
“多有得罪,,還望小兄弟見諒?!瘪疑倌晡⑽㈩h首,,說著在褚齒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,“小齒,?!?p> “冒犯了,。”小齒行了個禮,,想上前去撿燈籠,,一邊小聲道,“幸好沒點火,?!?p> 見她要靠近,少年連忙拾起燈籠扔給了她:“無礙,?!彼麅龅猛t的腳往麻布內縮了縮,褚齒從油光的麻布邊緣窺視過去,,看見下面踩著一雙單薄草鞋,,腫脹的腳指頭正抓著鞋底。
“師父,,咱們請他去家里坐坐吧,?這夜怪冷的?!瘪引X道,。
褚生摸了摸褚齒的頭,走上前去,。是夜,,他把這落魄少年帶回了褚宅。
禇生在房中燒炭盆,,褚齒牽著他的衣角,,一邊偷偷打量著少年。少年穿著褚生衣服坐在床上,,兩條過長的袖子垂在床沿,,他警惕地打量著褚生和那孔雀般驕傲的少女。
褚齒平日里并不這么黏人,,褚生回頭對褚齒道:“小齒,,你今日不是煮了粥嗎?熱一熱,,盛給哥哥吃,。”
褚齒聽罷一路瘋跑出去,,半晌,,小心翼翼回來了,手中端著滿滿一碗臘八粥:“你快吃,,這是我煮的粥,,放了兩塊黃糖呢?!?p> 少年從褚齒手中接過粥,,飛快瞟了她一眼,手探進衣領內,,麻利地扯出一塊魚形銀墜放進粥里,。褚齒皺起眉,回頭看褚生,,褚生笑著把手放在她頭上,,搖了搖頭,示意她不要說話,。片刻,,他提起銀墜細細看了一會兒,把那銀墜也嘬了一口,,端起碗大口吃起來,,在碗的掩蓋后,那張臉已經(jīng)淚水潸潸,。
北風吹開了窗,,爐中炭火明明滅滅,褚生過去將窗關上,。褚齒坐在少年的床沿,,歪著頭問他叫什么名字,他低著頭不肯說,。
“既然入我褚門,,臘月將近,不如就叫你清祀,,禇清祀,。”褚生道,。
少年點點頭,。
“褚齒,以后清祀就是你師弟了,?!?p> 那天,頭一次有了師弟的褚齒還高興地睡不著覺,。褚生提著燈經(jīng)過,,在屋外說:“早些睡,夜深了,,明天還要去醫(yī)廬呢,?!?p> ......
......
除夕前一日,下著紛飛的雪,,褚生早早關了醫(yī)廬,,給褚齒和清祀帶回新衣。褚齒穿著新衣,,連她的貂皮也不裹了,,在庭院里打起滾來,年長兩歲的清祀靜靜坐在屋檐下,,懷抱新衣看著她,。褚齒滾了一個大雪球,奮力朝清祀丟過去,,清祀單手便抓住了雪球,,雪球在他掌中化作一片紛飛的粉末。
“清祀,,你過來,。”褚生在屋內叫道,。
“師父,,清祀要和我玩雪呢?!瘪引X不滿地叫起來,。
“小齒,師父與清祀有話要說,,你不要搗亂,。”
清祀朝褚齒做了個鬼臉,,便進屋去了,。
褚齒漸漸地知道,師弟和那些城隍廟里的小叫花子不一樣,,他的功夫比自己好許多,,師父和他之間也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。
褚齒也漸漸知道,,褚門隱秘地存活在世間,,每一代都是單傳,從清祀進門的那一刻,,禇生的下一代就不是自己,,而是禇清祀。
褚齒覺得,,清祀會把她至愛的師父搶走,。
正月最后一日,,突如其來的雪又下了一整夜,醒來時滿目蒼茫,。褚齒站在屋檐下看雪,,心中正盤算著如何挖個雪坑捉弄清祀,全然不知危機四伏,。這座宅邸外,肅殺風雪里,,一顆比冰雪更冷的心正在慢慢靠近,,那是刺客的心。
清祀抱著剛填了碳的手爐過來:“小齒,,手爐,。”
“不許叫小齒,,叫師姐,。”褚齒揚起眉,,用力搶過手爐,。
清祀笑了笑:“好好好,叫你師姐,?!边@幾日小齒忽然變得有些不近人情,叫清祀有些摸不著頭腦,。
褚齒正要說話,,卻見清祀的臉色一沉。
“我走了,,你不要管我,,也不要跟來?!鼻屐胝f著拔腿跑出了院子,,轉眼就不見了蹤影,褚齒跑出門去,,看到雪地上烙著兩個人的腳印,,疑心是清祀的朋友來尋他了,但細看那腳印又比清祀的大了一圈,。
醫(yī)廬里只有幾個人,,都懶洋洋地圍著炭火聊天。師父在為病人號脈,,褚齒待他開完了方子,,過去把事情告訴了他,。禇生手中的筆被生生折斷,在他青衣上甩出一道墨漬:“怎么不早說,?!?p> “萬一是他那些叫花子朋友呢?”褚齒嘟噥道,。
“你在醫(yī)廬里和伙計等著,,不要亂跑?!瘪疑f著便奔出醫(yī)廬,。
褚齒向店里的伙計也借了一匹馬,翻身上馬,,拽著韁繩就追了上去,。
原野空曠,白雪皚皚,,早春幾朵零星的花都被雪壓垮了,。清祀倒在雪地里,蓑衣人手里月白的刀沾了血,,那鮮紅正沿著刀刃一朵朵滴在雪地上,。褚生飛身下馬,凌風而去,,整齊的一聲劍響,,那人的斗笠被削去了一半。
亂雪紛紛,,刀光劍影,,褚齒趕來把清祀拖到一邊,雪地上劃開一條醒目的紅,。清祀的傷不致命,,意識尚在,褚齒替他潦草按住傷口,,心思就全放在了褚生身上,。禇生不肯下殺手,只守不攻,,蓑衣人以殺人為生,,刀刀索命,將一旁的褚齒看得心急如焚,。
孤樹上的積雪被劍氣震落,,褚生青衣中滲出鮮血,墨色長發(fā)被削下了一段。褚齒手里死死攥著梅花針,,出了一身冷汗,。
“給我?!币慌缘那屐胝f,。
梅花針劃破凜冽的北風,打入蓑衣人的右臂,,他稍頓一下,,接住褚生幾招后,疾退幾步,,跪在地上,,傷處升起一縷青煙。梅花針之劇毒,,是褚齒自小學醫(yī)后,就背著褚生配制并不斷改進的,,只一針就可在半刻鐘內殺死一頭熊,。褚生收了劍,詫異地看了一眼褚齒,。
蓑衣人捂住右臂:“柳爺要他的命,,不管你是誰,最好不要插手此事,?!?p> 褚生道:“在下不過一介草民。你也好,,什么柳爺也罷,,不論何方神圣,我都要護這孩子周全,。那針上的劇毒無解,,你這條手臂要不得了?!?p> 蓑衣人手起刀落,,斬下右臂,抓起一把雪捂在傷口處,,悶哼了一聲,,御馬向大道馳去。褚齒抬眼望去,,那道上遠遠立著一個消瘦的人,,是蓑衣人的伙伴。
......
......
山寨四處掛滿了紅燈籠,風一過,,峭壁上盞盞朱紅搖搖曳曳,,煞是好看。九年過去,,如今世上已經(jīng)沒有小齒,,只有有九步,人稱九步娘的九步,。她獨自立在索橋上,,望著遠處重疊的暗山。
九步娘,,這樣老氣的名字,,聽起來像個殺豬寡婦,她一分都不喜歡,。所謂九步之內殺敵的習性,,也不過是山里的兄弟為了嚇唬人編出來的故事。那年若不是她讓那條黑狗進了褚門,,明日她嫁的,,或許就是禇生。
縱使褚生年長褚齒二十余歲,,卻一生不老,,這是褚門世代的秘密,當年褚齒渴望繼承褚門,,也不過是為了和他長相廝守,。年少的夢被風雪打磨后,成了心中的繭,。
腳下的橋一陣晃動,,不必回頭就知道是沉眉。他新當了寨主,,還是一身風月骨子,,整日除了吟詩作對,就是下山去煙花柳巷廝混,。九步心知老爺子要自己嫁給他,,不過是盼著她幫沉眉坐穩(wěn)這座山頭,替他們好好地打家劫舍,。
沉眉一身酒氣,,趴在了她背上:“九步,你可愿意嫁給我,?”
愿不愿意又何妨,。自從決意離開褚門,她對塵世就沒了牽掛,橫豎都是過日子,、活下去,,老爺子救她一命,像師父那樣賜她吃穿,,嫁給他兒子有何不可,。何況沉眉模樣端正,對女孩子各個都體貼入微,,就算將來他要多討幾個妾,,料也沒有哪個敢在九步娘跟前撒野。
一陣酒氣噴到臉上,,九步皺起眉,,反手揪住沉眉腰帶,把他翻倒在地,。索橋猛地左右搖晃,,她踩著沉眉的手指大步走過,他哀嚎起來:“偷襲可算不得你贏,!”六年了,,他還是這樣輕易被同樣的招數(shù)打倒。
“一步,,兩步,三步……九步,,嘿嘿嘿,。”橋頭的亭子里,,寨子里幾個看戲的兄弟醉醺醺數(shù)著九步走了幾步,。九步走到幾人跟前,陰森森地露出一對虎牙:“小子,,我的步子,,可是從你們這里開始數(shù)的?!?p> “少夫人饒命,!”
少夫人,他們已經(jīng)開始喚她少夫人了,。

萬重青山
前幾章會稍微嚴肅一些,,后來會越來越有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