蠻蠻子買的公雞總比別的雞早半個時辰叫,，一早就把褚齒鬧醒了,。
像過往下山做“大買賣”那樣,，她將頭發(fā)一股扎在腦后,，穿輕便衣裳,，帶了新買的匕首,，一早就到了紫云巷口。
大黃仍舊是那張賭輸了錢哭喪且憤怒的臉,，見了面二話沒說,，領(lǐng)著褚齒一路往西走。青竹幫內(nèi)有十幾座宅院,，排列與城內(nèi)其他房屋無異,，只是地盤劃分十分明朗，東主政務(wù),，南主后勤,，西主庫房，北主住宅,，每個出入口都有幫眾把守，平常百姓進不來,。
昨日上課還有十?dāng)?shù)名一同學(xué)習(xí)的幫眾,，偏偏就褚齒一個揀爛豆子似的被挑出來，一路往西宅領(lǐng),，褚齒暗罵千萬別是幫廚撿爛豆子,。可怖的是大黃領(lǐng)著她一路經(jīng)過了廚房也不停下,，原來這青竹幫里還有比揀菜更艱難的活計——掏糞,。
大黃催她上前去：“這糞池需每日清理，看見旁邊那小道了沒,？”糞池左方是一個羊腸小道,，似乎是被人一腳一腳踩出來的?！昂箢^是個菜園子,，每日早晨挑三擔(dān)水、日落后挑兩擔(dān)糞澆菜,，具體怎么澆,、澆什么，你只需每日到廚房總務(wù)處去問,，他們自會給你說清楚,。”
大黃屏氣凝神,，一把掀開糞池木蓋,，一陣嗆鼻辣眼的臭氣直沖出來，熏得褚齒一陣頭暈?zāi)垦?，向后連退了幾步：“大黃,，令雨是見識過我武功的,，就算不是什么高手，也不至于要到此處掏糞吧,？”
“少廢話,。”大黃捂住口鼻,，“你不樂意,，就滾回霓裳樓去?！?p> 褚齒猜測這是令雨在探她虛實,，只得忍氣吞聲——掏糞有何難，反正一天兩擔(dān),，咬咬牙就過去了,。
“你們說完了沒？說完了快滾,！”前方茅房里傳出來一聲怒吼,。
除了澆水挑糞，其余時間褚齒被安排在廚房幫廚,。廚房煙熏火燎,，漢子們都脫得只剩一條褲子，一走進屋,，那濃酸狐騷味比大糞好不了多少,，人和人碰在一起就像兩塊剛出鍋的熱年糕。
因為褚齒不懂廚房事務(wù),，漢子們都嫌她麻煩,，把她從灶臺輾轉(zhuǎn)轟到了院子里，和一個瘌痢頭的少年擇菜,。
“這里的大師傅最愛欺壓弱小,，若不是月錢給得足，我早就不在這里混了,?！鄙倌昕邶X不清地說。褚齒滿腦子都是別的事,，并不想搭理他,，只隨意應(yīng)和幾聲。
幾日下來,，褚齒自以她擇的菜是最干凈的,，澆的糞是最通透的，但令雨還是沒有來找她,。而蠻蠻子這幾日也有些奇怪,，總是一大早就不見蹤影,，待夜間褚齒挑完糞回來，他就神色平常地回來了,，對出去做了些什么只字不提,。
他這人深不見底，褚齒恨不得跟蹤他一探究竟,，但又礙于當(dāng)初說好只說不問的約定,，只能暗暗撓心。
在青竹幫挑糞的第四天傍晚,，她終于想清了兩件事：其一,，根本就沒有什么測試，她在令雨眼里不過是個普通人,，她得想辦法升官,；其二，她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，何必要死守與蠻蠻子的口頭約定,。
挑完最后一擔(dān)糞，不等吃晚飯她就回家了,。
如果褚齒知道會正巧在巷子里和隔壁的俏公子迎面遇上,，她寧可多挑十擔(dān)糞再回來,。遠遠見他迎面走來,，她垂下頭，岔開腿走外八步,，期望他著急趕路沒認(rèn)出她來,，而這憨貨偏偏要叫住她：“可是偷貓的娘子？”
我真沒偷貓,，我只想過偷花,。褚齒心想。
“是啊,，好巧,。”她笑道,，耳朵和背部一陣火辣瘙癢,。今日那小娘子沒和他在一起，看他手里拎著鱸魚香蔥,，是要給她做晚飯,？褚齒拔腿想走，又被他叫?。骸靶∧镒釉趺捶Q呼,？”
“褚齒,。”她道,，“郎君如何稱呼,？還未得感謝你上次在鹿歸山搭救之恩，改日我必定親手送上謝禮,?！?p> “叫我十二就好?！彼勐缎σ?，而一旁渾身糞香的褚齒只想速戰(zhàn)速決，二人僵持了片刻,，他又道,，“啊，不知是誰家澆糞,，這味道……”
“是我,。”她一時間心如死灰,，“是我澆糞,。”
“啊啊,，冒犯了,。”他道,，“沒想到娘子還會種菜,，真是多才多藝?！?p> 她聽得出來他已經(jīng)屏住了鼻息,，說話時偷偷用嘴呼吸。
“我還有急事,，日后再會吧,。”她擠出笑,，逃離了那條巷子,。
沐浴過后，褚齒將蠻蠻子臘在院中的魚燉了做晚飯,。正吃到一半,，蠻蠻子循著魚香味回來了，瞅了褚齒半晌：“眉目含春,，面帶桃花,，你和六子好了,？”六子是和褚齒一同挑糞的漢子，他澆另一塊蘿卜地,。
“是好了,，明日我便將他帶回來，兩人一齊把你熏死,?！瘪引X朝他吐了一根魚骨。
“不是六子,，就是住在隔壁的郎君,。”蠻蠻子笑道,。
“你認(rèn)識他,？”褚齒有些驚異。
蠻蠻子指了指院中的荷缸,，她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缸中植滿了新荷,。蠻蠻子咂咂嘴：“十二郎真乃情深意切，這可是他今晨親手移植過來的,?！?p> 這十二郎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?！盁o事獻殷勤,，非奸即盜?！瘪引X咬牙道,，心里卻蕩漾起漣漪來,。
蠻蠻子問褚齒近日在青竹幫混的如何,，此問正合時宜，她正想問問他有什么好法子能讓她告別那對糞桶,。
蠻蠻子拈了一把胡須：“法子是有一個,，只不過要受些皮肉之苦。明日你到幫里私自找人比武,，你贏的多了,，就會有人向上舉報，青竹幫畢竟是江湖幫派,，不是軍隊,，只要你肯向主子表忠心，何愁他不用你,?！?p> “我怕的是還未得捅到令雨跟前,，就被大黃趕出去了?！?p> 蠻蠻子笑了笑：“那要看你把事情鬧得夠不夠大,，打贏的人夠不夠多?！?p> 次日晨雞報曉時,，褚齒吃了八個包子，穿上男裝,，提早挑完了糞,。挑糞的六子看到時吃了一驚：“挑糞都如此勤勉，還讓不讓別人偷懶了,？”
“六子,，比武嗎？”褚齒道,。
“憨貨,。”六子一臉嫌惡,。這幾日下來,，后廚的人都知道褚齒這人愛較真，若跟她比試,，她必定要打贏了才肯罷休,。
廚房早時忙，過了午膳時候,，大家都懶洋洋的坐在廊檐下扯閑話,，漢子們討論著誰家娘子的臉更白嫩、胸脯更飽滿,，大黃也在一旁,，正吃一支冒油的燒雞腿。
瘌痢頭故事聽得正酣,，癡癡地笑個不停,，被褚齒猛地推了他一把，他沒防備,，一下趴在地上,。“褚齒,，你奶奶的,！”他罵道。
“瘌痢，敢不敢跟我比武,？”褚齒嬉皮笑臉,。
“呵，我不和女人打,！”瘌痢忿然,。
大黃睥睨著瘌痢，咧開油嘴笑了一笑：“入了青竹幫,，就不分男女了,，瘌痢，你要是能打贏這婆娘,，我給你十兩銀子,。”人群發(fā)出“呼”的輕嘆,，一個個都坐直了,。
比武場就在廚房后院，幾個漢子挪開了菜筐和曬著的蘿卜干,。瘌痢雖然塊頭挺大,，不過也只是個不曾習(xí)武的普通少年，他為十兩銀子卯足了勁兒,，卻還是敵不過匪婆子,，只兩下就被褚齒摁翻在地，嗷嗷求饒了,。
“今天我褚齒在這擺下擂了,，誰要是能在一炷香的功夫內(nèi)打贏我，我就把我一個月的月錢給他,，若我贏了,，我只要你五百文錢?！瘪引X朝圍觀的眾人道,。眾人又一齊發(fā)出“噓”聲，一個個躍躍欲試了,。褚齒這樣的底層幫眾一月的月錢是六兩銀子,，五百文搏六兩,，自然是筆誘人的買賣,，功夫再上一級的幫眾不屑于自降身份，使褚齒又少了些對手,。
因為比武,，后廚差點誤了晚飯。如此幾天下來，后廚的幫眾都叫褚齒打了一遍,，如蠻蠻子所料：無一人勝出,。這比武的事很快在幫內(nèi)傳開，廚房之外也開始有人來小試牛刀,。
令雨發(fā)現(xiàn)褚齒在幫中比武并非因為有人舉報,，而是他發(fā)覺這幾日廚房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。揪著大黃幾番逼問,，大黃才道出原委,。
“大黃讓你掏糞是委屈了你，但用這般頑劣的手段出頭,，打傷了兄弟不說……”令雨端坐在書桌后,，一縷鴨梨香正從他跟前泅過，“違反幫規(guī),，延誤幫內(nèi)事務(wù),，不僅你要挨罰，其余涉事幫眾也要跟著吃苦頭,?！?p> “此事是我不對，令主事想怎么罰,，只需下令就是,，褚齒絕無怨言?！瘪引X恭恭敬敬道,，“只是幫內(nèi)并未明文規(guī)定不得比武，只說不許幫眾斗毆,，還求令主事高抬貴手,，從輕發(fā)落?！?p> 話音才落,，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，屋中猛地涼下來,，只見一個體態(tài)纖柔,、雌雄莫辨的人飄悠悠進屋來，這人一頭烏發(fā)不釵不髻,，隨意披在身后,，只兩束扎成細(xì)辮垂在耳側(cè)，長眉入鬢,，眼形丹鳳,，鼻梁挺直高聳,，面色及薄唇皆雪白，活脫脫一個狐仙,。
“這就是那個比武打擂的潑婦,？”他行到褚齒跟前，細(xì)細(xì)看著她,。
“你是誰,？”
“他是令云，專管幫內(nèi)政務(wù),?！绷钣甑馈?p> 令云瞧了一眼令雨,，面露媚笑：“我還是令雨的胞兄,。”令雨的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撇,。
“桃李榮華,，顧盼生輝，真是個脫俗的美人兒,?！绷钤菩τ阶●引X的手，回頭朝令雨道,，“這么個可人兒,，你舍得？”
“入了青竹幫,，舞刀弄槍的,，還分什么美丑?！绷钣臧逯粡埬?。
褚齒看這陣勢，知道自己有苦頭要吃了,。
接來下兩天令云安排了文試,、武試，大多考些在鹿歸寨就用的本事,，褚齒應(yīng)付自如與,，因怕他們看出端倪，還特意做錯了幾題,。
令云對考試結(jié)果十分滿意,，還賞了褚齒一塊銀子。果然,，考試過后令雨派了褚齒一項任務(wù)：將一人的每日從出門到回家的行蹤記錄下來,，若有異常,，立即向令雨報告,，此事只限令云,、令雨及褚齒三人知道，褚齒不能打探此人底細(xì),，若褚齒私自調(diào)查此人身份或她身份暴露,，會被立即逐出青竹幫。
褚齒不由得心里犯嘀咕：此事聽來事關(guān)重大,，倒叫她一個新人來辦,？拿到畫像時，事情便全明白了,。
畫像上的人正是商隊的白衣首領(lǐng),，八成是青竹幫和商賈內(nèi)斗，令雨把褚齒推出來,，一旦事發(fā),，只需推說她是外頭混進來的內(nèi)奸，一棍子打死就好,。
褚齒領(lǐng)了畫像,，佯裝感激涕零地謝令雨委與重任，令雨斜睨一眼：“別裝了,，事情辦成,，將你欠霓裳樓的銀子免了。此人每日都會去霓裳樓,，你自去那里尋他蹤跡,，每日亥時避開耳目來尋我，事無巨細(xì)都要向我匯報,?！?p> 如此一來，她反倒多了些時間摸清蠻蠻子的底細(xì),，還真是好事一樁,。
天色尚早，褚齒在城中逛了一圈,，買了一盒頂貴的胭脂,，徑直到霓裳樓內(nèi)去找瑛姨，假意賠禮道歉,。瑛姨正在院內(nèi)逗一匹老貓,，見丫頭領(lǐng)著褚齒過來，氣不打一處來,，眼皮都懶得抬：“喲,，什么風(fēng)把青竹幫的瑞獸給吹來了,？”
旁邊的丫頭嗤笑了一聲，叫瑛姨瞪了一眼,?！翱刹桓摇,！瘪引X笑著奉上胭脂盒子,，“我不識大體，上次得罪瑛姨了,，今天特送這胭脂來給瑛姨賠罪,。
瑛姨只瞥了一眼，叫丫頭把胭脂盒子收起來,，那丫頭看到錦云鋪的胭脂,，眼睛都直了。見那丫頭走了,，瑛姨才問道：“你哪來的銀子,？”
“我祖上是當(dāng)官的，留了些物件,，我當(dāng)了一些,。”褚齒笑了笑,。
“想必是個大官了,。”瑛姨冷笑一聲,，“你有何事相求,？”
“瑛姨是個識風(fēng)月之人，有些話我也就不瞞瑛姨了,?！瘪引X湊近瑛姨，在她溫香耳畔低聲道：“褚齒有磨鏡之好,，只求瑛姨替我瞞住此事,，往后我來，便是霓裳樓的客人,，只求瑛姨叫那老媽子們別攔著我,。”
瑛姨聽得渾身一震,，向后稍稍躲了一躲,，直直瞪了她片刻，面色又恢復(fù)了平靜：“我知道了,?！?p> “謝瑛姨,，如此，我便上樓去了,？”褚齒向她行了個禮,。
“你去吧?！辩虜[擺手,，抱起老貓向屋內(nèi)去,。
褚齒在樓上轉(zhuǎn)了一圈,，并沒有看到白衣人的蹤跡，瑛姨又遣來一個老媽子跟著她,，叫她渾身不自在,。“今日沒什么興致,，我明日再來了,。”她跟老媽子說罷,，到對面茶樓去要了壺碧螺春,，守在窗邊等那白衣客出現(xiàn)。
直喝了兩壺茶后,，褚齒口澀腹空,，滿腦子都是街口的羊肉湯，正猶豫不決時,，看見白衣客從霓裳樓出來了,，他神態(tài)自若，風(fēng)度翩翩,，不像個女票客,，倒像個剛放榜時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狀元郎。見他獨自往市集去了,，褚齒找到方才送他的老媽子,，問她那客是從哪個姑娘那里來的。
“你問這做甚,？”老媽子斜褚齒一眼,。
另一個老媽子扭著腰肢過來，拉開她,，朝褚齒笑道：“客好,，方才那位是嶺南客，他叫的姑娘,，你付不起,?！边@媽子是瑛姨交代過的。
褚齒掏出令云賞她的銀子塞在老媽子手里：“我付得起,?！?p> 老媽子喜上眉梢，嘴角直向兩頭咧：“哎喲哎喲,，樓上牡丹閣,，你隨我來?！?p> 原來霓裳樓三樓雅間皆以花草命名,、裝飾，牡丹艷壓百花,、風(fēng)華無雙,，牡丹閣里的姑娘自然是這霓裳樓里的極品。
老媽子道牡丹閣里的娘子名喚榕榕,，是今年二月才進來的姑娘,，叫那嶺南客一眼相中，養(yǎng)在牡丹閣中做頭牌,。老媽子語氣頗不屑：“不過姿色平平,，只是識些樂理，唱個曲子,、撩撥幾根馬屁股毛,，還真把自己當(dāng)成什么千金大小姐了?！?p> 到了牡丹閣,，老媽子在門口叫道：“榕榕，有客,?！?p> 里頭的娘子惱了，嬌滴滴嗔道：“才送了客,，怎么現(xiàn)在領(lǐng)人來,？”
老媽子擺開架勢正要罵，褚齒拉住她：“榕榕小娘子,，在下久聞娘子精通樂理,、技藝超群，今日冒昧求見,，只是想聽娘子彈奏一曲,，娘子可否賞個臉？”
門忽然打開，一陣香風(fēng)差點把人吸進屋里去,，榕榕穿片百鳥繡的紅肚兜,，撅著紅唇，眼含春水,，好奇地打量眼前英氣勃勃的女子,。
褚齒向屋內(nèi)瞥了一眼，里面一片狼藉,，遍地的衣裳和揉碎的鮮花,。真真是霓裳樓的姑娘，把自己一屋子的春光旖旎打開給別人看,，面不改色,、不羞不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