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入秋,京城便鮮有雨了,。午后萬里無云,,湛藍色在空中均勻鋪開,一條條咸魚閃著粼粼銀光,,在微風中搖曳,。褚齒平躺在竹椅上紋絲不動,身上蓋著一件薄外衣,。
一陣蓋過了魚腥的藥味飄進院子,,蠻蠻子端著一碗烏黑湯藥出來了:“午時十二郎來過了,這藥就是他拿來的,?!蹦峭霚幨乔屐脒B夜帶早煎好的,他來時褚齒睡得正酣,,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,,又回去了。
褚齒聽罷,,內(nèi)心毫無波瀾,,她只想著凌虛真人的事:“你可聽說過凌虛真人這樣的人物嗎?”她疑心昨夜和令云的對話只是夢中的事,,令山怎么可能是那樣一個憨貨,。
蠻蠻子湊過臉來瞪著褚齒:“你是習武之人罷?習武之人,,不認識天下第一的凌虛真人,?”
褚齒渾身動彈不得,只翻了一記白眼:“山賊習武那是為了營生,,哪像那些公子哥們,,習武拿來炫耀比拼,,還選出來一個什么?天下第一,?山外有山,,他怎知他就是那天下第一?!?p> 這番武斷偏激的話聽得蠻蠻子甚是不悅,,他把湯藥磕在小桌上。褚齒吃力地挪動著坐起來,,端起湯藥一飲而盡,,當即打了個抖,五官擰成一團:“嘖嘖,!苦?。 ?p> 蠻蠻子在她身旁的藤椅坐下,,舒服地噓了一口氣:“凌虛真人退隱多年啦,,他早年行走江湖時還是個俗家弟子,名做……”
“徐凌,?”褚齒腦中靈光一閃,,蠻蠻子歪過腦袋看著褚齒,點點頭,。
褚齒瞇起眼:“老爺子教我們武功時,,常提起他一個忘年交,那人名喚徐凌,,武功高強,,是天下第二,但從未說過什么天下第一,?!?p> 沉老爺子不愛講故事,每每沉眉和褚齒纏著要他說那些武林傳奇,,他就怒氣沖沖道:“聽那鳥啥子傳奇有啥子鳥用,?我們是山賊,學打架,,學逃跑,,學壞本事的,那鳥啥子傳奇講啥子,?教你如何不做山賊,,要做正人君子的!”在沉老爺子潦草的描述中,,徐凌是個老嫗擲果盈車的美男子,,只是脾氣出奇的古怪,,因此“老大年紀了也沒啥子女人愿意嫁給他”。
想起過往種種趣事,,褚齒不由得微笑起來,,她鮮有這樣溫和的笑。蠻蠻子瞥見了她的笑,,心想這個看起來沒皮沒臉的女匪原來心中也留著一隅桃源,。
蠻蠻子搖晃起藤椅,陷進了他自己的故事中:“想當年他云游四海,,行俠仗義,,從未遇敵手。他入了道家后,,也算退隱了一半,,不再參與武林事務了,幽居在京城梁郊北的竹林中,,當時的京城名劍呂秀良那小子不信邪,非要去挑戰(zhàn),,那時凌虛道長正要取竹建菜園子,,當著呂秀良的面,隨意撫了一掌,,跟前竹林忽地一陣震顫,,數(shù)十顆竹子齊齊折落,呂秀良上前去看,,竹子不偏不倚正好十支,,棵棵勻稱筆直,大小相當,。呂秀良大驚,,夾著尾巴就回城了?!?p> 褚齒若有所思:“難不成他一早知道呂秀良要來,,先行鋸了……”見蠻蠻子面色難看,她立即轉(zhuǎn)移話題,,“啊,,他入道前,是不是有過一段情緣,?被女人拋棄過,?”
蠻蠻子拈須道:“聽江湖傳言,那時他與京城一個青樓女子好上了,,后來不知怎的那女子負了他,,他一怒之下便入道了,。哼,俗人一群,,成日只知編些花前月下的故事取樂,。”
褚齒茅塞頓開,,笑而不語,。
“他入道的原由,其實另一個更可靠,?!毙U蠻子笑了笑,眼中閃著光,,“徐凌當時打遍天下無敵手,,已得了天下第一的稱號,彼時武林同盟還做了一塊牌匾掛在他家中,。在他入道前一月,,他本與幾位老友相約一同飲酒,但飲酒當夜他并未赴約,,老友便到他家中去尋他,,看見他衣衫襤褸,正徒手將那匾子撕成數(shù)塊,。一問,,原來他與人比武輸了,問他是誰,,他一句不說,,此后從未踏出家門一步,一月后再出門,,瘋瘋癲癲直奔道觀,,入了道了?!?p> 蠻蠻子回憶著當年江湖中那些紛飛的傳言,,不由感慨世風日下,如今年輕人的確只知打斗炫耀了,,哪有當年雅俗共賞的氣度,。
褚齒想的倒是另一樁事:“他成真人沒幾年,就帶徒弟了吧,?莫不是他想攢錢娶妻,,又怕了有辱自己‘天下第一’的名頭,干脆編個故事誆你們呢,?!?p> 此話是真激怒了蠻蠻子:“孺子不可教也,!”說著將藤椅往后拖,離褚齒遠遠的,。
待了一會兒,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朝褚齒道:“十二郎看過你的身子了,,昨夜……”他學女人掩面嬌羞道,,“他可是一口一口喂你喝水的?!?p> 褚齒果然被他氣到,,咬牙深吸了一口氣:“褚生教不出那樣輕佻的弟子。我看你就是個十足的老淫棍,,才這般以己度人,。”
蠻蠻子哼了一聲,,轉(zhuǎn)過頭去,。
褚齒也不再言語,將腦袋掰正,,繼續(xù)望著那空空如也的藍天,。
蠻蠻子惱怒,不僅是因為褚齒褻瀆了他的神話,,也因為江湖中確有這類傳言,。蠻蠻子自幼癡迷武俠,,仰慕徐凌,,難以相信徐凌如此巨俠會做出那般小氣之事?!八羰钦嫦胭嶅X,,自然會坦蕩蕩承認?!绷季?,蠻蠻子補了一句。
天朗氣清,,褚齒舒舒服服地睡著了,。一覺醒來時,日頭已偏西,,清祀正蹲在院中喂一只大白鵝,,褚齒也不知這鵝是誰何時弄回來的?!澳銇砹??!瘪引X朝他懶懶道。
清祀放下谷子,,到褚齒身旁坐下,,捏了一下她的鼻頭:“是呀,蠻蠻子設宴請我作謝禮呢,?!?p> 褚齒是誰?鹿歸寨上殺人不眨眼的悍匪,,調(diào)戲了多少美男子,,她一下山,不知多少良家哥兒要鎖緊門窗,,竟被他這一捏撩撥得忸怩起來,。她板起臉臉道:“別捏我?!?p> 見她害羞,,清祀笑成一朵花兒:“你總算愿意好好和我說話了——告訴我,昨日是誰傷了你,?可是那什么嶺南客,?”
想起令山,褚齒恨得牙癢癢:“沒什么事,,誤會一場,。倒是你,那天為何出現(xiàn)在鹿歸山下,,難道你與那商隊相識,?你若是一早知道是我,為何不肯相認,?還有……沒有了,。”
褚齒原想問他去青樓做什么,,但又覺得過于唐突,。去青樓還能做什么?
“一樁樁講吧,?!鼻屐氲溃澳阕吆?,我們一直在青陵找你,。開春不久,青陵突發(fā)瘟疫,我們只得守著醫(yī)廬,,時疫過后,,我們找一陣子,回醫(yī)廬一陣子,。后來師父說你必定不會留在青陵城,,叫我也別找了?!?p> 其實清祀從未放棄過尋找褚齒,,每日學完了功課,關(guān)了醫(yī)廬,,他就會騎馬到城外游蕩,,希望能碰上褚齒?!拔易钕矚g去小叫花子多的地方,,還帶吃的給他們,心想著萬一你不好意思出來要飯,,躲在暗處偷偷看我呢,。師父跟我說,你心高氣傲,,是斷不會討飯吃的,,又說你腦瓜靈光,不至于餓死,?!?p> “兩年前師父讓我云游歷練,我知道他是想我將你找回來,。途經(jīng)鹿歸山時,,正碰上混戰(zhàn),我本想迅速穿過,,正巧看見一個男子拿劍指著你,,你手中握著的竟是梅花針,,我一時又驚又喜,,從他手中搶了你,因那人武功高強,,我怕被追上,,一路瞎跑,后來在黃城停下來,。見你一身刀傷,,做了山賊,模樣又全變了,我怕認錯人,,便飛鴿傳信找?guī)煾副嬲J那梅花針,。”
褚齒眼眶一陣發(fā)熱,,她眨了眨眼,,板著臉道:“我看你并不是真心找我,若是那鴿子中途叫人燉了,,你就不必再回來找我了,。”
“哎,,我可是找了六只鴿子,!”清祀嘆了一口氣,當時褚齒身上梅花針正有六根,,他細細包裹讓一只攜了一根,,“你不知道,這些年我找到不下三十個女子,,都說少時在青陵褚氏的醫(yī)廬生活過,,仔細一問,都不是你,,她們卻纏著非要我將她們帶回去,,一個個害得我好苦?!?p> 褚齒忍不住笑起來,,清祀問她笑什么,她不肯說,。褚齒笑的,,是清祀這般容貌及酷似師父的溫潤氣度,簡直是天贈的如意郎君,,哪個姑娘肯放他走,。
“我本來托......”清祀忽然頓了一下,“托那黃城的掌柜把你留下,,回來她說你不肯留,,我只好又去鹿歸寨找人,認識了你相公沉眉,,他跟我說你在京城辦事,,叫我不許妨礙你?!鼻屐霚惤引X,,在她耳邊道,“還給了我不少銀兩,托我照顧你,?!?p> “他不是我相公!”褚齒急了,,又覺失態(tài),,小聲嘟囔道,“沒拜成堂,?!?p> 清祀咧嘴笑起來。
兩月前的鹿歸寨,,褚齒剛走了兩日,。天晴得刺眼,寨中死氣沉沉,,四處彌漫著剛燒過的冥錢味道,,校場設了祭臺,寨中人正聚在此祭奠,,焚香熏得人滿眼是淚,。
清祀避開山下的守衛(wèi)與陷阱,一路直上,,進了校場,,眾人都轉(zhuǎn)過頭來。
“抱歉,,叨擾諸位了,。”清祀行了個禮,,“我是來找褚齒的,。”
沉眉看衣著和青劍認出了他就是那天救了九步的怪人,,把他請到一旁等候,。祭典結(jié)束后,兩人寒暄一番,,清祀說明了來意,,并將褚齒年齡、喜好說了個大概,。
褚齒沒和沉眉細說過自己來歷,,只說自己殺了師弟,,不得已才在外流浪,,沉眉看清祀眉目和善、彬彬有禮,倒也像褚齒終日癡念的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,,只告訴清祀她在京城:“九步是鹿歸寨的匪,,進了京城四處都是兵,她在那里要隱姓埋名過生活,,你若有心,,還請不要聲張她的身份?!?p> “放心,,我明白?!鼻屐氲?,“當年師姐是怎么上了鹿歸山的?”
“初夏時,,亡父與我在山中打獵,,看見一個丫頭獵了一頭野豬,正在林里割肉,,破衣爛衫的,,問她是誰家的丫頭,她說是邊境流浪過來的,,和一些浪人就住在附近的木屋中,。”沉眉嘴角掛著笑,,“家父看她機敏可愛,,功夫又好,問她要不要上山做匪,,她一口就答應了,。后來我們才知道,那些浪人到了鹿游城都乞討去了,,她不肯乞討,,才上山打獵為生?!?p> 當時沉眉只當寨中又多了個丫頭,,沒想到她天資聰穎,成了老爺子的心頭肉,,與沉眉一起在老爺子手下習武,,十八歲便成了寨中第一的高手。老爺子常偷偷和沉眉說,,可惜他功夫只能到此,,若是有個厲害的師父,,九步的功夫還能再上幾層樓。
清祀走時,,沉眉摟著一個花月樓的美貌女子目送他:“還請你代我照顧好九步,。”
褚齒跟著商隊馬車走大路,,自然沒有清祀快,,清祀比她足足早了五天到了京城。
“你也知道,,師父向來小氣,,我哪有錢在京城落腳。正巧有個人肯花重金雇我做她貼身侍從,,我就和她一同來了,。”清祀斜眼看著褚齒,,笑道,,“沒想到我們兄妹情深,誤打誤撞做了鄰居,。我早先瞞著你只覺得好玩,,想看你幾時能認出我來,沒想到你一點也沒發(fā)覺,?!?p> 褚齒細細回憶起來,才發(fā)現(xiàn)那日在巷子內(nèi)相遇,,清祀說他叫“十二”時神態(tài)微妙,,師父給他賜名清祀是因遇到他時正在十二月?!拔遗c你又不熟,,怎么可能輕易認出來。我們早先也不過相處了兩三月,?!瘪引X淡淡道,“你打算在京城待多久,?”
“你待多久,,我便待多久,我要把你帶回去的,?!?p> 褚齒心中一動,像曠野上起了一陣微風,,又很快消散了:“我不會回去,,以后也別再提此事,。”
見褚齒神色決絕,,清祀不再言語,。他相信褚齒仍掛念著師父,,終有一日她會隨他一起回去,,和他們一同在青陵過太平日子。
褚齒心中仍有結(jié):第一樁,,清祀所事之人絕非善類,。褚齒自稱已與褚門決斷,和清祀自然沒什么關(guān)系,,他做什么,,也與她無關(guān),只是她心中隱隱覺得不適,;另一樁,,便與褚附子有關(guān)。清祀能從令山手中將她奪走,,功夫必定不深,,若是當年她留在褚門,不知能學到幾招幾式,。轉(zhuǎn)念一想,,褚門一世只有一個弟子,有了清祀,,自然也輪不到自己,,罷了罷了,皆是妄念而已,。
蠻蠻子到院中把飯桌擺上:“趁最近天氣還未冷下來,,在院中再吃幾頓。天一冷,,就要搬回屋中吃飯咯,。”清祀見狀,,連忙上前去幫他端菜,。
蠻蠻子燉了鯽魚豆腐湯,芳香四溢,,清祀先盛了一碗要喂褚齒,,褚齒說:“放下?!?p> “我喂你,?!?p> “放下?!?p> 清祀用勺子將湯攪了一攪,,吹了幾口,待那湯溫了,,才放在她身旁,。褚齒顫抖著手拿起湯,幾下就喝完了,。
“你這別扭的脾性一分沒改啊,。”清祀調(diào)侃道,。
“褚清祀,。”褚齒剜了他一眼,,“你再胡說,,就滾出我家去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