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思間，嶺南客獨自從霓裳樓出來了,。褚齒瞟了眼天,，日落西山,，金光滿地,，街道上歸家的行人熙攘,，正是跟蹤的好時候,，只是看他獨自一人,，也不像要去會客的樣子。
“酉時,，獨自行出霓裳樓,，無交談?！毖杆儆涗浐?，褚齒將紙筆塞入前胸，跟了上去,。
嶺南客一路西行,，步調(diào)忽快忽慢，褚齒不敢跟得太緊,，連跟了三街七巷,，忍不住暗罵：此人是在仿效夸父逐日？跟到一條無名巷時,，嶺南客忽然停了下來,，褚齒當(dāng)即側(cè)身閃到一座荒院內(nèi)，不料那院內(nèi)有人出恭,，探出頭來道：“?。 ?p> 情急之下,，褚齒亮出匕首,，想叫他閉嘴，誰知把那人嚇得提了褲子就跑,。褚齒探出頭來看,，嶺南客已經(jīng)在跟前了：“喘息太重?！?p> “你跑這么遠(yuǎn),，是要出城省親？”褚齒握緊匕首,，若真打斗起來,，她不是他的對手。
“誰派你來的,？”他雙手背在身后,，泰然自若，似乎全然不做防備,。
“沒誰,，你與我搶榕榕，我看你不順眼,?！?p> 不提尚可,，一提榕榕，他就想起一個時辰前的輕薄之恥,，臉色又漲紅起來,。方才在霓裳樓，褚齒離去后,，瑛姨恐他們鬧出什么亂子,，差榕榕上來瞧一瞧，榕榕揪著瑛姨身邊的丫頭小秋陪她,，于是二人便在大敞的門前瞧見了嶺南客滿面通紅,，正拿茶水竭力漱口，二人避之不及,，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可還好,。嶺南客一向只以冷峻形象示人，如今被兩個姑娘看見自己的落魄相,，恨不得殺人滅口,。
惱羞成怒間，嶺南客奪下褚齒匕首,，二指直鎖她喉頭,。褚齒退了幾步，見他來真的,，抬手甩出梅花針,，卻被他避開了。兩人都起了殺意,，在荒園內(nèi)打斗起來,，園中老鴉紛紛驚起，向灰藍(lán)色蒼空四散飛去,。
血紅日頭將落,，掛于墻頭，向園內(nèi)灑入一點冷冷余暉,。
指逼眼珠,，敗也；掌推靈臺,，敗也,；拳擊六腑，敗也,。見上身無望,，褚齒在上頭晃了一個虛招,，抬腿直擊下三路,，一腳命中了他襠部,。如此陰招，自然是沉老爺子教的,。
嶺南客面色一青,，提起一掌推向褚齒。褚齒甚至未能看見他出招,，只覺一股氣如上百斤水正面拍來,，身子抵擋不住，節(jié)節(jié)后退,，直抵在一面殘垣上,，口舌發(fā)腥。不等褚齒站穩(wěn),，嶺南客飛身而來,，擊出第二掌，褚齒往后一仰,，隨那殘垣一齊轟然倒下,，鮮血從她口中汩汩溢出。
褚齒神志尚清,，她眨了眨眼,，用淚將灰塵沖開，望見了天,，但身子無法動彈,。她不覺得疼，只有些昏沉,，過了片刻,，才發(fā)覺自己正躺在一片廢墟內(nèi)，身上還壓著一些磚石,。
若是死在此處,，未免草率，褚齒心想,。
嶺南客居高臨下看著褚齒,，眼前這堵墻猶如他心中堅固堡壘的一角，此時忽然松動了,，他頭一次因置人于死地而感到不適,。言情動尚早，只能說褚齒于他而言,，較蕓蕓眾生略有不同,。
“你自找的。”他心想,，若褚齒求饒,，他就將她撈出來，帶回家中醫(yī)治,。
褚齒緩緩扭動脖子,，望了一眼荒園，暮色深了,，東西已有些看不清：“你……退兩步,。”
他退了兩步,。
“再往右三步,。”
他往右三步,，右腳結(jié)實地踩在一團(tuán)軟泥上,。
“踩到了嗎？”褚齒咳了兩聲,，咳出嗓中的積血,，“那是，方才那人留給我的賠禮,?！?p> 見嶺南客面色由青轉(zhuǎn)白，怒不可遏,，褚齒露出滿足的笑容,，終年白衣者，多有潔癖,，否則衣物何以終年雪白,。如此美人，死前戲弄他一番,，讓他永遠(yuǎn)記住自己,，也算美事一樁。
心中難得升起一點憐憫火星,，叫腳下那一物撲滅了,，嶺南客無言，當(dāng)即離開了這座糞坑,。
那些老鴉又回巢了,，褚齒望著愈發(fā)凄迷的天色，漸漸陷入混沌之中,。
褚齒,，起來。
褚門弟子中，沒有柔弱的人,。
小齒,，你再貪睡，師父就走了,。
亦余心之所善兮，雖九死其猶未悔,。
亦余心之所善兮,，雖九死其猶未悔……
往事歷歷在目，師父的話猶在耳畔,。褚齒睜開眼,，用尚好的左手撥開身上碎石，劇痛遍布四肢百?。骸坝腥藛?？”連叫了許多聲，也未有人回應(yīng),，天色已全暗下來,，空氣中皆是涼意，若是她今晚走不出這園子,，明日進(jìn)來出恭的人,，就要看到一具死尸了。
月兒懸起時,，褚齒匍匐在園中荒草中,，一點點向前挪動。
她心中燒著一團(tuán)怒火——沉老爺子那一掌,，加上自己身上這一掌,，將來她會成倍還給他。
若是選擇了成魔,，就應(yīng)料到自己永世不配享受人間的紛繁情感,。嶺南不會料到，今夜他的一點惻隱之心,，就是自掘墳?zāi)沟牡谝荤P土,。
秋風(fēng)將院中掛著的魚干吹得沙沙作響，清祀端坐在荷花缸旁,，面朝大門,，等著褚齒。蠻蠻子正往院中的小桌搬晚膳：“十二郎,，你過來坐,，別坐那兒，那兒蚊子多?！鼻屐氚崃艘巫?，穿過魚林坐到桌旁，仍面朝大門,?！斑@丫頭不知又上何處野去了，平日里都知道在晚膳時回來,?！毙U蠻子道，“她爹年輕時也這樣,?！鼻屐肟戳艘谎坌U蠻子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：“一脈相承,?！?p> 午后霓裳樓會面結(jié)束，肅親王邀芫桑去他府上,，清祀稱自己身體不適,，提早回來等著褚齒。今日在霓裳樓看見褚齒慌張奔逃,，胳膊上還帶著傷,，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。當(dāng)年若自己爭氣些,，褚齒也不會挨打,，更不會在風(fēng)雪夜負(fù)氣出走，她一個十三歲的丫頭,，不知吃了多少苦,，才從青陵城輾轉(zhuǎn)到了上千里外的鹿游城。
“不如我們先吃吧,？待她回來了,，我再讓她去找你?！毙U蠻子擺上碗筷,，忽然聽見院外撲的一聲響，像是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,。
清祀連忙起身去看,，褚齒趴在地上，身上全是塵與血,，她身后的墻上有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血掌印,。清祀慌忙抱起她：“小齒,！”
褚齒已神志不清，將近家時,，她雙眼發(fā)黑,，只得扶著墻一步步摸回來。
蠻蠻子領(lǐng)著清祀,，把褚齒抱到她床上平躺,。“你幫我看著她,，我去叫大夫,。”蠻蠻子說著就要出門,，清祀叫住他：“我就是大夫，你先幫我準(zhǔn)備一盆清水及棉布,，我回屋取藥過來,。”
清祀正欲出門時,，聽見褚齒嘴里說著什么,，他返身去聽，一時間淚如雨下,。
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，雖九死其猶未悔?！边@是學(xué)習(xí)褚門秘術(shù)前,，師父教導(dǎo)弟子寫的第一句話。
見褚齒氣息愈發(fā)游離,，顧不上許多,，清祀抱起她，將隨身帶的還魂丹以口嚼碎喂她吞服,，再施針定住她心脈,。穩(wěn)住她氣息后，清祀翻墻回到自己宅中,，將藥箱提過來了,。
褚齒畢竟是女兒身，蠻蠻子在屋中踟躇一會兒,，不知如何是好,。
看出他為難，清祀道：“您不必?fù)?dān)憂,，醫(yī)者仁心,，在下絕非輕佻之人,。”蠻蠻子便退了出去,，將房門合上了,。“撐得過去,，就是你的造化嘍,！”蠻蠻子在屋外嘆道。
清祀診脈,，檢查過褚齒傷勢后,，再次施針。
褚齒額角冒出汗珠,，面色漲紅起來,。她經(jīng)絡(luò)被嶺南客一掌打亂，若是治療不當(dāng),，日后只怕四肢癱瘓,，再也不得行動。
施針完畢,，清祀自藥箱內(nèi)抓了一副藥,，讓蠻蠻子煎煮。還魂丹起了效,，褚齒漸漸有了些意識,。清祀擰了濕巾，一面替她擦拭身體,，一面給她外傷上藥,。在鹿歸寨做山賊，免不了打打殺殺,，褚齒身上新傷舊傷數(shù)十處,，清祀看在眼里，心如刀絞,。
守到夜深時,，藥熬好了，清祀端著藥,，又一口一口喂給褚齒,。褚齒幼時曾因落水得了溫病，燒得迷迷糊糊,，師父亦是如此喂她喝藥,，此時的褚齒仿佛回到小時候，她看見師父坐在床沿,，心疼地擦著她額角的汗,。
“我錯了,，師父?！瘪引X一邊哭,，一邊嘟噥著，“褚齒有辱師門……”
“我對不起清祀,，我錯殺了他,，師父，你讓我回來好不好……”
褚齒墮入夢中,，在夢里撕心裂肺哭喊著,，追逐著褚生的背影，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,。在一片荒莽草原上,，她終于追上了他，他停下來,，張開手正要抱她：“小騾子,，來叔父抱抱?！瘪引X破涕為笑,，抱住了他,，她化作一只龐大的水獸,，又變成一顆千年的榕，伸出觸手將褚生裹挾在懷中,，最終與他化為一體,，懸在半空中。
點了一支安魂香,，清祀拭去褚齒的額上,、脖頸的汗，輕聲安撫她入睡,。褚齒漸漸平靜下來,，清祀低聲對蠻蠻子道：“我先回去了，勞煩您照看她,，明日一早我再過來,。”
到了芫?；丶业臅r辰,，他該去接她了。
“是,，多謝十二郎,。你看這出診的費用,，我如何付給你？”蠻蠻子恭恭敬敬,，他早看出褚齒和清祀有一段過往恩怨,，故發(fā)此問想看看他的反應(yīng)。
清祀愣了片刻：“你今日做的飯菜聞起來很香,，不如明日你做頓好菜,，請我來吃吧，銀子就不必了,?！?p> 這邊才送清祀出了門不久，家中又來了客人,。
褚齒從夢中醒來,，是因為令云在她家里吵鬧，把她生生給吵醒了,。見褚齒醒來,，令云湊到床邊想要坐下，猶豫片刻,，又坐在了床沿：“你這宅子如此邋遢,，怎么住得下去?！焙箢^的蠻蠻子聽見這話,，翻了一記白眼，冷哼了一聲,。早先令云一進(jìn)門就被院內(nèi)的咸魚味逼得倒退三尺,，最后以絲巾掩面，以輕功飛過了院子,，才敢落腳走路,。
褚齒勉強咧嘴笑了笑：“你來找我做什么？是因我沒去向令雨報告嗎,？”令云一身酒氣,，怕是又和那些公子哥兒們對飲到深夜了。
令云雖然喝了許多酒,，面色卻仍舊蒼白如紙,，他蘭花指朝后頭指了指：“你傷成這樣，令雨不會怪你的,。昨日趙竟不是說今日要親自給你送藥嗎,？我這不送藥來了?！?p> 褚齒往后瞧了一眼,，桌上赫然放著一個二尺多高的紫檀箱子：“只是一點劍傷,，至于如此大動干戈嗎？”
令云冷哼一聲：“那是令山差我送的,，趙竟的藥是旁邊的,。”原來紫檀箱子旁還有一只做工精美的青花瓷長頸瓶,，只是相比之下實在難以注意,。
“令山？”褚齒皺起眉,。
經(jīng)令云一說,，褚齒方知那嶺南白衣客正是青竹幫幫主令山，青竹幫由老大令山?jīng)Q策,，老三令雨主理所有事務(wù),，老二令云主交際外聯(lián)，兄弟三人一同打造了今日青竹幫空前絕后的盛景,。
起初令雨在霓裳樓發(fā)現(xiàn)褚齒,，覺得她是可造之材，便將她特招入幫,，讓大黃帶著做事,，誰知大黃有私心，給褚齒排了個挑糞的活計,。比武一事讓褚齒在幫內(nèi)嶄露頭角,，令雨和令云一同商議，決定試一試褚齒的本事,，讓她跟蹤令山,。
“此事令山一早就知情,，按理說不該動手,，你可做了什么惹惱他的事，讓他對你這樣的可人兒下如此狠手,?！绷钤普f著撫向褚齒青白的臉頰，“哎喲,，心疼死我了,。”
惹惱他的事……褚齒慢慢回憶起來：“若是他不近女色,，我強口勿了他,，應(yīng)該算一樁？”
令云瞪大了眼：“難不成還有第二樁,？”
褚齒憨厚一笑：“我騙他踩屎了,?！币娏钤茲M臉不可置信，褚齒連連控訴：“是他打我在先,，我尋思著活不成了,，咳咳，干脆逗一逗他,?！?p> 令云朝褚齒額角戳了一指：“我這個大哥從未碰過女人，他沒一掌拍死你,，算你行了大運,。”
褚齒翻了一記白眼：“不碰女人,？那他上那霓裳樓去干什么,？”
“此事說來話長，我們兄弟三人幼時拜凌虛真人為師,，師父性子古怪,，教法嚴(yán)厲，我與令雨資質(zhì)平平,，我功夫?qū)W了四成,，輕功倒是得了真?zhèn)鳎钣辍绷钤蒲诿嫘ζ饋?，“至今只識些防身的拳腳功夫,，不過道法上鉆研得很深。大哥就不同了,，他天資聰穎,，文武雙全，最得師父疼愛,，也最聽師父的話,。”
“自幼師父便告誡我們,，若想成為天下強者,，此生都不得碰女人，若是碰了女人,，便是犯戒,，若是犯戒，便是心中壁壘有了缺口,，心中壁壘有了缺口,，便會輸。”
“子曰：吾未見剛者,，或?qū)υ弧?p> 褚齒接過令云的話：“棖也欲,，焉得剛？”
令云看多了褚齒一眼,，這小娘子倒不像個鄉(xiāng)野丫頭,。
褚齒分明記得，蠻蠻子打探來的消息說青竹幫首領(lǐng)最喜歡逛青樓,，新來的姑娘他都要看過一眼：“那他還整日往青樓跑,？你可別說他是錘煉自己?！?p> 令云想來不禁笑得雙肩發(fā)顫,，撫胸順了順氣：“令山十五歲生辰時，師父給他算了命,，信誓旦旦說他此生有劫要渡,，那劫便是紅顏劫，若是渡不過,，玉石俱焚,，不得翻身，叫他離女人遠(yuǎn)些,，尤其是青樓,，萬萬去不得。后來我與令雨都覺得這是師父絞盡腦汁想出的法子,，為了叫他遠(yuǎn)離女色,，你想想，那時他十五六歲,，正是情竇初開,，氣血旺盛的年紀(jì)，家父好色,，府中丫頭各個貌美如花,，干柴烈火……”
“咳咳，總之,，他至今未碰過女人,?！绷钤七B喝了幾口床頭放著的茶,，也顧不上那是誰喝剩的，興致勃勃道,，“大哥一面對師父的話深信不疑,，一面又受不了我與令雨冷嘲熱諷的，想問師父，但師父他老人家?guī)啄昵耙言朴嗡暮Ｈチ??！?p> “正巧這霓裳樓就設(shè)在紫云巷外，他便終日往那里跑,，看看能不能遇上那劫,，哪知看誰都是那副模樣，后來認(rèn)識了榕榕,，見她嬌憨可愛,，年紀(jì)又小，總被老姑娘欺負(fù),，就替她買了個牡丹閣,。”
其實令云有所不知,，令山之所以選了榕榕,，只是因為頭一次見時，她呆呆站在那兒,，不像其他姑娘花蝴蝶一般撲棱著飛向他,，也不朝他身上胡亂動手。
褚齒聽罷忍俊不禁,，才笑了幾聲,，身上又疼起來。令云見她額角冒汗,，連道：“瞧我,，得意忘了形。藥我替他給你送到了,，我不打攪你了,，你休息好了再來幫中尋令雨吧。走前,，令云輕輕握住褚齒手腕,，她只覺一股真氣由手三陰經(jīng)傳入周身，疼痛一下減輕了一半,。
褚齒望著令云飄去的背影,，不由得感嘆，令云如此深的內(nèi)功,，竟然只學(xué)得凌虛真人功夫的四成,，令山得他真?zhèn)鳎瑑H今天那兩掌已讓褚齒目瞪口呆了,，如果真使盡全力,，不知是怎樣驚濤駭浪的威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