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褚齒回來得晚,,驚到了院里的公雞,,不知它鬧什么脾氣,整個早晨一個打鳴都沒有,,褚齒一直睡到了日頭高起,。
應該沒有人一大早就去青樓的,,褚齒安慰自己道。
秋風瑟瑟吹起來,,秋陽就顯得暖和許多,。蠻蠻子正在院子里把鹽漬好的魚一一掛在竹竿上,腥味飄得滿院子都是,。褚齒梳妝成男兒模樣,,站在屋檐下陰涼處瞇著眼看了一會兒:“這么大腥味,,你不怕把十二家的貓引過來?”
蠻蠻子道:“哪里還有什么貓,?!?p> 也是,那貓有好些天不叫了,,不知十二是給它尋了個良貓,,還是扔到荒郊野外去了。褚齒站著想了一會兒:“昨夜布施的花車好看么,?”
“好看,。”蠻蠻子忽然轉(zhuǎn)過頭來看著褚齒,,“那車隊在后門停了兩刻鐘,,你猜是為什么?”
褚齒一下明白了:“聽曲,?!倍讼嘁曇恍ΑPU蠻子朝屋頂努努嘴,,褚齒意會,,將手上的一包糕點遞給蠻蠻子,三兩下爬上去,。隔壁后院無人,,褚齒站在屋脊上向前走了一段,又潛到他們墻頭,,才瞧見了正門停著一輛簡樸的馬車,,一個車夫守在車上,不時四下張望,。待褚齒翻身下來后,,蠻蠻子小聲說:“一早就在那兒嘍?!?p> 別了蠻蠻子,,褚齒向霓裳樓去了。一路上,,她滿腦子都是十二郎君的事——那與十二郎同居的女子應該不是十二郎的妻子,不然,,誰會伙同自己的妻子一起勾引親王——這事沉眉就干得出來,,那十二郎究竟干不干得出來呢?
前腳才踩進霓裳樓的門檻,,那收了褚齒一錠銀子的老媽子就撥開人群迎了上來:“褚公子,,今日想挑哪朵花兒,?”
聽見招呼聲,鶯鶯燕燕們都轉(zhuǎn)過頭來看褚齒,,在一旁竊竊私語,。霓裳樓里的姑娘們都傳開了,聽說這個褚齒財大氣粗,,溫柔體貼,,樣貌較女兒多一分英氣,較男子又少一分粗糙,,是個難得的尤物,,偏偏和那嶺南客一樣眼瞎,看上榕榕那樣一個土包子,。倒是她砸場子的事沒幾個記得了,,這霓裳樓內(nèi)砸場子的人不計其數(shù),當時二樓的姑娘皆在廂房內(nèi)忙活,,褚齒穿了瑛姨的黛綠裙子,,披頭散發(fā),一副風塵相,,都以為是個野貨,,哪有今天這般意氣風發(fā)。
看出姑娘們都盯著自己,,褚齒清了清嗓:“不挑,,尋花問柳處,何處無花,?”
姑娘們笑起來,。褚齒隨意摟了幾個,就上廂房去了,,一邊回頭對老媽子道:“給我溫一壺酒來,。”
許是頭一次見女客,,姑娘們十分大膽,,開始替褚齒寬衣?!昂?!”鵝黃姑娘倒吸了一口涼氣,“褚公子怎么傷的,?”褚齒提上衣裳:“無礙,,與人家比武,傷了點皮肉?!币蛄曃涠嗄?,褚齒體格健實、皮肉緊致,,一時間,,那進京趕考的浪漫瘦書生,那一擲千金的胖公子,,都被姑娘們拋之腦后了,。
奏樂、吟詩,,捏腿,、捶肩,褚齒好不快活,,一下理解了為何當初沉眉夜夜笙歌樂不思蜀,,以至老爺子要提著刀去把他押回寨里?!敖忝脗兦铱旎钪?,我去尋個舊友,去去就回,?!瘪引X舒服了一會兒,沒忘記還有正事要辦,。
上三樓便都是花閣了,,階層比二樓高一級,姑娘才情,、樣貌更出眾,,既然風雅,自然不像二樓那般吵鬧,。褚齒從樓道直奔東角牡丹閣,,沒看見一個人影,一路聲響倒不少,。牡丹閣房門緊閉,,褚齒半蹲下,將耳朵貼在門縫上,,聽見了那嶺南客的喘息:“甚好,。”
褚齒翻了個白眼,,正想掏出紙筆記錄,,門忽然被人打開,,褚齒起身要跑,,被嶺南客從后頭一把抓住衣領(lǐng),,摔在屋內(nèi)。新傷舊痛一起發(fā)作,,褚齒躺在地上齜牙咧嘴叫起來:“榕榕救我,!”榕榕慌忙拉住嶺南客:“郎君且慢——你來這兒做什么!”
“老媽子說你在會客,,我一時間醋意大發(fā),,就想來看看?!瘪引X捂著腰,,仍躺在地上。榕榕想把她扶起來,,又怕惹怒了嶺南客,,在一旁急得冒汗。嶺南客理了理衣服,,原來榕榕正在幫他推拿,,桌上還放著一盞艾油、一片棉巾,,褚齒笑道:“原來只是推拿啊,。”
“榕榕,,你出去,。”嶺南客道,,“將門掩上,。”
“郎切莫傷了……”榕榕依依不舍,。
“出去,。”
門被掩上,,嶺南客低頭端詳褚齒:“你不是令雨收的那個潑婦嗎,?”此時從近處看,這潑婦樣貌生得倒是很好,,不留在這霓裳樓可惜了,。
“是我不錯?!瘪引X松了一口氣,,至少他沒認出來她就是九步娘,,姑且還要謝成親當日那大娘把她雙目涂得像兩只紅雞蛋。
嶺南客忽然薄唇勾笑,,狹長鳳眼里躍起一絲火苗,,嚇得褚齒一個激靈,起身想跑,,卻被他按在地上,,一股腦把外衣扒了。顧不上許多,,褚齒提拳就打,,嶺南客沒料到她會真動手,臉上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吃了這一拳,,鼻血跟著躥出來了,。如此俊秀高挺的鼻梁,若真打殘了確實有幾分可惜——危急時刻,,褚齒還不忘垂涎一番他的美貌,。
兩人在屋中動起手來,褚齒一邊接招,,一邊向門口后退求饒:“停停停,,我錯了!我錯了,!”
嶺南客停下手來,,揪住她衣領(lǐng)按在門上:“你好大的膽子!”
他的臉湊得很近,,褚齒能看清他細膩皮膚上的絨毛,,這張臉精雕細琢,眉眼似丹青畫般雋逸飛揚,,鼻梁高聳,,鼻尖距褚齒只有幾毫,二人呼吸交融,,褚齒嗅到了他身上的麝香與艾香,。嶺南客面色泛起微紅,褚齒盯著他的眼睛,,見他目光微微閃爍,,心里一驚:這人該不會從未與女子親近過吧?
褚齒向前一蹭,,吻了他一下,,恰似她偷吻榕榕時那樣狡猾、霸道,。他似乎確是享受了一會兒,,才一把將她推開:“潑婦,!”
“好哥哥,求求你饒了我吧,?!瘪引X淚眼汪汪,楚楚可憐,。
“滾,。”他道,。
褚齒奪門而出,沒跑幾步就在轉(zhuǎn)角處結(jié)實撞上了另一個人:十二,。十二結(jié)實得像一堵墻,,幾乎要把褚齒撞飛,她猛地向后一仰,,被他拉住踉蹌著站穩(wěn)了,。
褚齒定睛一看,十二旁邊站著兩個霓裳樓的姑娘,,姑娘濃妝艷抹,,手里拿著桃花閣的牌子……
十二眼中,褚齒衣衫不整,、披頭散發(fā),,還掉了一只鞋——那鞋是褚齒飛踹嶺南客時被他抓掉的。
如此出塵絕艷的仙子,,如此清疏淡遠的天人,,竟然也要來這霓裳樓尋一點人間溫情?褚齒心中五味雜陳,,瞪著十二愣了頃刻:“多謝,。”
她說著就要跑路,,被十二一把抓回來了:“你來這種地方做什么,?”旁邊兩個姑娘面色不太好看,幾乎就要翻白眼了,。
被十二厲色質(zhì)問,,褚齒的脾氣蹭地上來了:“你到青樓里尋歡作樂,還問我來做什么,?干你何事?。 彼f著推開十二,,一路往樓下跑,。
自小到大,,除了被褚生管著的那幾年,褚齒再沒被人呵斥過,,她甚至厭惡他人的關(guān)心,。大約有些東西缺得太久、等得太遲,,到最后都會變成一句“不想要”,。她像一匹獨狼,從不乞憐,,也絕不自憐,,用利齒把所有想要的東西撕碎,最后完全據(jù)為己有,,這才是她適應的生存方式,。
十二在門外追上了她:“師姐,別跑了,?!?p> 這一聲“師姐”像一道晴空閃電,自遙遠天際霹靂而下,,擊得褚齒大腦一片空白,,她站住了,回頭不解地望著十二,。
十二輕輕嘆了口氣:“一跑就是九年,,誰有功夫找你?!?p> 莫非是褚清祀,?褚齒細看他面龐,恍然發(fā)覺確實還能辨出幾分少年時的模樣,,他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總是神采奕奕,、泛著水光,以他少時那張苦大仇深的苦瓜臉,,能長成這樣實屬不易,。
“褚清祀?”褚齒想再次確認一遍,。
“是我,,我們一直在找你?!鼻屐肽樕蠏炱鹧诓蛔〉男σ?。
師父還好嗎——褚齒生生把這句掛在心尖上的話憋住了:“我已離開褚門,和你們再沒有關(guān)系了,?!?p> 清祀倒是不惱,,她打小就這樣不近人情,當初那一刀捅得他昏迷了數(shù)十天,,褚生竭盡全力才保住了他性命,,他醒來說的頭一句話就是“師姐跑了?!?p> “你為何來這霓裳樓,?是有人欺辱你嗎?”清祀這才想起另一樁事情來,。
“你與那嶺南客什么關(guān)系,?”褚齒瞪著清祀,雖然她并不認為褚生那種自視清高的人會教出一個勾結(jié)京城商會的弟子,。
“嶺南客,?”清祀確實不認識嶺南客。
方才站在清祀身邊的一個姑娘搖搖曳曳走過來,,瞧了一眼褚齒:“褚郎怎么倒來搶我們的客了?”說著便咯咯發(fā)笑直往清祀身上靠:“十二郎,,人家等得急了,。”
褚齒拍了拍他的肩:“十二兄好生享受吧,,今日有幸能在此認識你這樣的妙人兒,,真是知己難尋,改日請你到我家飲酒,?!?p> 這一帶是青竹幫的地盤,人多嘴雜,,也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,,褚齒湊過去在他耳邊道:“你若是亂嚼舌根,我就把你屋里那位美人宰了,?!?p> 言畢,褚齒拂袖而去,,一面整理儀容,,一面走到一旁茶樓里坐著了。她照舊要了壺碧螺春,,那翠綠芽尖兒立在水面,,晃晃蕩蕩,猶如此時褚齒難以平定的心潮,。那個風雪夜她選擇了逃離,,也選擇了不悔,,這些年來她不斷告誡自己:你是一個惡人,死后必將墮入地獄永不翻身,,褚清祀只是第一個,,將來還會有無數(shù)人因你受累……仿佛只有如此,才能把錯殺清祀的愧疚減輕,,才能讓她問心無愧地活在這世間,。
可是褚清祀不但沒死,還不恨她,,他怎么能不恨她呢,?她多年辛苦澆鑄的刀劍之心,霎時間成了一具空殼,。
師父還好嗎,?他若是靜心修煉,大約還是當年模樣,,他會不會因為尋找自己找得太急切而白了頭,?大約不會吧,或許他只會再領(lǐng)一個苦命的孩子,,賜一個褚姓的名字,,從此替代了褚齒。
褚齒并不是褚生從小養(yǎng)大的,,此事清祀并不知情,,當時師父不說,褚齒也不說,,她還為和師父共享一個秘密而竊喜:若是清祀知道自己也是師父撿回來的,,對自己就會少一分忌憚了。
六七月份正午,,馬棚熱得蚊子都沒力氣咬人,,那時褚齒七歲,正將井水一一盛給馬兒喝,。自小馬棚內(nèi)的下人就告訴褚齒她是個棄兒,,她的母親死了。褚齒吃著下人的飯,,稍微長大一些后,,就在馬棚內(nèi)掃糞、喂馬,、刷馬毛,,終日勞作,她站起來都沒有一條馬腿高。如今想起來,,褚齒只記得那個馬場好大好大,,她一天只顧得上打理一個小小的角落,到了夜間,,躺倒在稻草堆里就睡著了,。
下人既憨厚又狡猾,他們只知道吃飽飯,、活下去,,給褚齒編馬尾一樣的頭發(fā),給她起一個“小騾子”的名字,。師父來到馬廄中時,,帶著一顆油紙包的飴糖,由下人指路,,領(lǐng)到“小騾子”跟前,。
那時候的師父身上仿佛發(fā)著光,他笑瞇瞇地將糖遞給小騾子,,小騾子放下盛水的葫蘆瓢,,將濕手在衣服上隨意抹了一把,接過糖,,甜甜地道了一聲謝,。師父問她:“你可愿意隨我去別處生活?往后我會好好待你,。”
小騾子望了一圈,,幾個下人圍在他們身旁,,有人臉上掉下晶瑩的淚珠,她夜間就和這些下人睡在一起,,他們高興時還會給她說桃園結(jié)義的故事,。小騾子一把抱住一個下人的腿,拼命搖頭“我不去,,您放了我吧”,,手中卻還死死地攥著那顆糖。
有人說:“來不及了,,快走吧,。”
眾人似乎都慌亂起來,,一個在馬廄內(nèi)向來十分權(quán)威的大娘對小騾子說:“小騾子,,你莫哭,你去叔父家玩,,夜間我們一齊去接你回來,?!毙◎呑又坏煤鴾I點點頭。
那天,,師父抱著她騎馬穿過驕陽下寬闊的馬場,,奔入松林。小騾子喜歡騎馬,,她咯咯笑起來:“騎馬啰,!”入夜時,他們在一個農(nóng)家住了下來,,小騾子瞪著大大的杏眼,,看那農(nóng)夫皺著眉,從師父汗涔涔的背上拔下一支箭,。小騾子呆呆地走近師父,,問道:“大娘什么時候來接我?我要回去了,?!?p> 大娘再也沒有來,小騾子鬧著鬧著便好了,。后來師父給她賜名褚齒,,漂泊數(shù)月之后,兩人在邊城青陵過上了平定的生活,。
夢中的生活,,師父的寵愛,對幼小的褚齒來說極其珍貴且來之不易,,像那顆飴糖,,她始終沒吃,到了青陵后,,她把糖小心放在一只青灰色罐子內(nèi),,一直藏在床底。
那年除夕前,,師父領(lǐng)著清祀和褚齒一同清掃宅院,,清祀翻出了褚齒的糖罐子,被褚齒打了數(shù)拳,,直到師父呵斥才肯停下,。“你若是再動我的東西,,我就宰了你,。”褚齒怒氣沖沖,壓低聲音對清祀吼叫,,像一只暴怒的小獅子,。
這便是幼年的褚齒,她并非自小就享盡萬般寵愛,,那從天而降的寵愛于她而言,,是她此生甘之如飴的瓊漿,也是她此生蝕骨灼心的毒藥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