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見人，先聞香,，肅親王睜開了眼,，女婢撥開珠簾兩側(cè)，芫桑宛若一條青鯉,，踏著一束夕陽(yáng)余光施施然游弋進(jìn)殿,。
琴聲在，人不語,，眾人皆呆呆望著她,，齊王瞥了第一眼，眼珠便再也轉(zhuǎn)不回來,，手緩緩將茶杯放下,，按住了杯口,。
“芫桑來遲，親王恕罪,?！弊焐系狼福^顱卻不肯低一低,，她傲然立于正殿,，宛若一株亭亭玉立的金牡丹。
“我無礙,，你向客人道歉吧,。”肅親王語氣溫柔,，“齊王與尚書大人突然來訪,，我沒準(zhǔn)備什么好酒菜招待，只好搬出你這救兵了,?！?p> “叫列位久等了，芫桑自罰三杯,?！避旧\笑，向左右兩列客人各施了一禮,。
女婢將三樽酒遞上跟前,，一飲一樽，三杯酒轉(zhuǎn)眼就喝干了,。尚書嚴(yán)奉恕與李游笑而不語,，幕僚庸閑人喝了個(gè)彩：“芫桑姑娘好酒量！”
立在門外的清祀斜眼向內(nèi)瞥：原先奏樂的樂師起身,，女婢換上肅親王專用的琴,，芫桑便在琴前落座了，不一會(huì)兒,，醉翁室中傳出悠揚(yáng)琴聲,，浸在山頭的金光隨著樂聲一點(diǎn)點(diǎn)湮滅消失，天色漸深漸藍(lán),。
芫桑背對(duì)著門,，清祀看不見她表情。他不禁心想,，芫?？鞓穯幔寇旧Ｒ辉缇秃颓屐胝f過，她進(jìn)京是為名利,，有了名利,，她才會(huì)快樂。
入夜露水漸濃,，肅親王興致高漲,，叫芫桑為大家跳一支舞。芫桑褪去外衣,，自一旁樂器中挑了一把琵琶,，攀上殿中俸花的小桌上，起勢(shì),，轉(zhuǎn)軸撥弦,，倏而靜立花間，垂首不語,。
滿堂鴉雀無聲,，眾人都呆望著她。
少頃,，弦聲再起，急急切切,，芫桑翹首踮足旋轉(zhuǎn),，腳步輕盈似蜻蜓嬉水，腰間鈴兒叮當(dāng)作響,，一雙微微淚眼仿佛含著千言萬語,。這別具一格的胡旋舞將座下人都看癡了。
清祀望進(jìn)去,，沒看見什么空前絕后的美人,，只看見那一方華麗花桌上有一只不停旋轉(zhuǎn)的陀螺。
一個(gè)穿著錦衣的女婢從側(cè)門溜出來,，闊步走向清祀,，單手遞給他一件大氅：“喏，這是縣主賜您的,?！?p> 縣主李靜，肅親王嫡女,，肅親王妃的獨(dú)生女兒,，在這府中呼風(fēng)喚雨，比肅親王還神氣,。進(jìn)府前芫桑就叮囑過清祀,，遇到李靜的下人要繞著走，那丫頭兇殘成性蠻不講理，偏還叫神仙賞了一個(gè)厲害的爹,。
“謝過縣主,，我不冷?！鼻屐牍P直地站著,，因他個(gè)子高大，正好可以用鼻孔瞪著那女婢,。
“不冷,？縣主賜的大氅，你就是熱得像碳爐也給我穿,?！迸景汛箅┫蚯皰仯屐牍室獠唤?，大氅便掉在地上,。
“好啊你?！迸臼捌鸫箅?，“等著縣主給你賜毒酒吧?！彼f著把大氅裹在懷里,，恨恨地走了。
除了肅親王妃,，最討厭芫桑的人就是李靜了,，只因今日齊王李游過來，肅親王才特意要求她參宴,，她刻意不看芫桑舞蹈,，坐在屋中觀察女婢與清祀的一舉一動(dòng)。
清祀瞥了一眼李靜,，又收回目光,，他實(shí)在不喜歡李靜的長(zhǎng)相。
李靜不丑,，在一眾公主,、縣主中甚至還算得上漂亮，她端麗眉眼與圓尖小臉兒酷似王妃,，只是鼻子像肅親王,，鼻梁高聳，鼻尖帶一點(diǎn)勾,，偏又生了一雙扁薄唇,，清祀打小不喜歡鷹鉤鼻與扁薄唇的女子,，大約是因?yàn)樗贂r(shí)父親娶妾偏愛這種模樣。
見清祀不接大氅,，李靜對(duì)他更是有了興趣,，她懶洋洋說自己困了，向肅親王告辭,。
“我看你李游哥哥也累了,，不如你攜他一起去走走？”肅親王看向齊王,。李靜癡迷齊王,，是王府內(nèi)人盡皆知的事情，只是肅親王不知道他女兒和他一樣是個(gè)眨眼就見色思遷的主,。
李游看芫桑正看得如癡如醉,，而李靜的心思早飛到了清祀身上。聽叔叔提到自己名字,，李游愣了一愣,，目光從芫桑身上抽回：“累……我不累啊?！?p> 李靜剜了一眼李游,，冷笑道：“我走了?！毖援叡泐I(lǐng)著丫頭大搖大擺從正門出去了,。
知道她要出來，清祀板起臉,，將目光放到遠(yuǎn)處的亭臺(tái)上。李靜在清祀跟前立住,，仰頭看著他：“你與我來,，我?guī)闳ヒ粋€(gè)好地方?！?p> “我是芫桑侍衛(wèi),，不是你們王府的下人?！鼻屐胍琅f用鼻孔瞪她,。
貍奴兒獵到老鼠向來不會(huì)一口吞掉，它喜歡把獵物抓了放,，放了再抓,，獵物反抗得越厲害，它便越興奮,。李靜心中的小火苗已經(jīng)被清祀燒成熊熊烈火,，從她雙目透出跳動(dòng)的興奮光芒了：“除了皇宮,，我肅親王府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。你還怕有人會(huì)害了你家主子不成,？”
見清祀不言語,，李靜又笑道：“你主子是千年的狐貍，只要她不害人,，這王府自然太平,。”李靜身旁的丫頭嗤笑一聲,，歪著身子向殿內(nèi)舞蹈的芫桑瞥了一眼,。
“你要是不肯來，我可要向父親討要你了,?！崩铎o瞪圓了清澈天真的眼，嘴角仍掛著微笑,。
“我跟你走,。”清祀看了一眼殿內(nèi),，芫桑像一塊肥肉,，四周都是淌著口水的狼。
李靜滿意了,，背手走在前面,，腰間佩環(huán)叮當(dāng)作響。女婢推了一把清祀,，清祀跟在李靜后面,，女婢則跟在清祀身后。三人走了一刻鐘,，才到李靜別院中,，李靜領(lǐng)著清祀徑直向湖心亭走，下人看到李靜回來了,，連忙過來點(diǎn)燈,，另有兩人將李靜愛吃的瓜果點(diǎn)心端上來，連同燭臺(tái)一一擺在亭中石桌上,。
亭檐一圈紅燈籠映出一座精致玲瓏的小池,，池中錦鯉受了驚，紛紛推搡起來,，發(fā)出咕嚕咕嚕的響聲,。李靜瞪了貼身的女婢一眼：“跟著做什么？還不快滾開,?！迸緡樀蒙碜右欢?，連忙與其他人一起退下了。
只剩二人在亭中,，李靜也不言語,，坐下便剝瓜子吃。清祀在一旁默不作聲,，宛如一尊石塑,。
“褚清祀，對(duì)吧,？”吃了一會(huì)兒,，李靜解下自己大氅，起身想要披在清祀身上,。
師父救我,！清祀忍不住在心中暗叫了一聲。他仿佛看到父親那個(gè)新納的妾,，才殺了一個(gè)奴隸,，手還未洗，轉(zhuǎn)頭笑盈盈就要給自己披衣服,。
“縣主找我有什么要緊事,？”清祀推開了大氅。
李靜咧嘴笑了：“還看不出來,？我喜歡你呀,。”她說了掐一把清祀的臉,，美滋滋在亭邊長(zhǎng)椅坐下,，背靠著柵欄，上下打量他,。
一陣寒意從腳跟攀爬到后腦勺,，幸好清祀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，破局之道早已熟稔于心了,。“多謝縣主抬愛,，我褚清祀有福了,。”清祀說著在她身旁從容坐下,，將自己鞋子脫了,，襪子脫了，解放出十只光溜溜的指頭,，“站了一天,，累煞我也,。”他撐開腳趾,，一股淡淡的腳丫子味便彌漫在空氣中,。
一陣小北風(fēng)過，笑意凝固在李靜臉上,，她僵住了,。
清祀還有些遺憾，要是換做以前云游山海時(shí),，他這雙威猛玉足可以散發(fā)出更加濃郁的氣息,，開局即可一招制敵。
“褚郎放浪形骸,，不愧為江湖人士,。”李靜蹙起柳眉,，以絲巾捂住口鼻,，“將鞋穿上吧，夜間冷,，別著涼了,。”
清祀正撓著腳心,，聽李靜這么一說,，拍了拍她肩頭：“聽你話，我這就穿,?！?p> 李靜慌忙向后一縮，蹭地站起來：“鄉(xiāng)野莽夫,?！?p> “怎么突然就惱了？”清祀裝模作樣要伸手要拉她,，“我剝個(gè)橘子給你吃吧,？”
“不識(shí)抬舉！”李靜連忙退了兩步,，面色漲得通紅,，“滾出我院子去?！?p> 清祀二話不說,，提上鞋，施輕功赤腳踏著她閨房屋脊走了,。
醉翁室仍舊燈火通明,，只是沒了絲竹聲,，四下只聽見蛐蛐兒夢(mèng)囈。幾個(gè)瞌睡的丫頭在打掃一地狼藉,，酒肉冷卻的味道熏得這屋子發(fā)臭,，連檀香也掩蓋不住。那胖女婢看到清祀,，瞇眼朝他笑了笑：“褚郎還不休息,？”
“啊，是啊,?！鼻屐氤α诵Γ皫孜恍量嗔??！?p> 女婢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又懶洋洋干活了,，她彎腰將那些七零八落的酒樽一一拾起放入木桶中,。
芫桑房間未點(diǎn)燈，門也緊閉著,，里頭沒人,。肅親王休息的地方有人守衛(wèi)，為免麻煩,，清祀在其余地方找了一圈,，最后不甘心地又回到了醉翁室。
酒樽已經(jīng)撿得差不多了,，胖女婢看清祀又回來了,，立在那兒欲言又止的樣子，于心不忍：“你是找芫桑姑娘嗎,？她醉酒了,，親王帶著她一起離開的，怕是在親王那兒,?！?p> “謝過小娘子?！鼻屐胂蛩辛艘欢Y,。
離開醉翁室，清祀忽然有些惘然,。他在芫桑屋外的小池邊靜靜站了一會(huì)兒，忽然惱怒起來,。他惱芫桑委身肅親王,，惱李靜蠻橫將他從芫桑身旁支開,，惱這京城重重樓閣將所有人淹沒其中……最終他想明白了，他惱的是自己,。
說不清是否對(duì)芫桑有了愛意,，清祀只知自己貪戀她的溫柔，貪戀她對(duì)自己好,，他活了二十多年,，頭一次見到芫桑這樣的女子，才知道原來女人可以如此溫柔,，如此驕矜,，如此撩撥心弦。
若是早一步……
世上并沒有“若是早一步”,。
芫桑脊柱中仿佛釘著一根長(zhǎng)釘,，釘上鑄著權(quán)力、金錢,、聲望,、美貌，每日喚醒她的是脊柱中的疼痛,，每日撐著她昂首立于人世的亦是這,。清祀知道她背上的釘子，也知道這世上沒有“如果”,，芫桑當(dāng)前走的路,，是她心中所選的最好的路。
長(zhǎng)樂街北,，紫云巷后,，褚齒在自己小床上睡得正酣。
深秋的夜最適合睡覺,，褚齒夢(mèng)見一只比馬大,、比豬肥的貍奴兒，眼睛圓圓,，大臉鼓鼓,，打個(gè)哈欠就能吹跑一只飛鳥，那貍奴兒正蹲在紫云巷口,，喉嚨發(fā)出呼嚕聲,，等著帶她去青陵城，貍奴兒背上蹲著蠻蠻子的大白鵝,，白鵝叫得正歡,。褚齒躡手躡腳走過去，想騎上大貓……
“咚咚咚！”是大黃在敲糞桶,。
“咚咚咚咚,！”大黃又用力敲了幾下，竟把貍奴兒嚇跑了,，褚齒上去就呼了他一拳,。
“咚咚咚咚咚咚！”不是大黃,？褚齒睜開眼,，懵了片刻，翻身而起的同時(shí)抓起了枕下藏著的匕首,，赤腳奔到門后：“誰,？”
“師姐，是我,?！?p> 即使隔著一道門，也聽得出清祀已經(jīng)醉成一攤爛泥,。褚齒拉開門,，眼前是空的，低頭一看,，人坐在地上,，大鵝在他懷中嚇得瑟瑟發(fā)抖。
“傻孩子,?！瘪引X彎下腰，將鵝小心抱出來,，“走遠(yuǎn)些,，這個(gè)瘋子專吃大鵝的！”
目送完大鵝鉆進(jìn)籠子里,，褚齒轉(zhuǎn)身就要回房,，仿佛清祀只是一團(tuán)空氣，但這空氣不甘心,，一把揪住了她褲腿：“師姐,，我好難受?！?p> 想著屋中正急速冷卻的被窩,，褚齒翻了一個(gè)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白眼，長(zhǎng)長(zhǎng)嘆了一口氣：她真希望這人不是褚清祀,，只是鄰家風(fēng)度翩翩的十二郎,，完美無瑕的十二郎。為免褲子被他揪下來，褚齒拉住褲頭,，極不情愿地挨著他坐下,。
不必猜就知道和芫桑有關(guān)，他還有空閑買醉,，說明芫桑沒出事。褚齒一言不發(fā),，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,。清祀又悶了幾口酒，徑直把褚齒當(dāng)成了人形靠椅,，往她身上一躺,，歪著頭也看月亮。再過幾天就是中秋,，月亮是越發(fā)清亮圓潤(rùn)了
清祀的呼吸聲越來越沉,，褚齒歪頭看他，他快睡著了,，半合著眼,，濃密長(zhǎng)直的睫毛在他眼瞼暈出一片陰翳，眉骨,、鼻梁叫月光映得愈加挺拔,。這是十二郎啊，在褚齒心中攪起一汪春水梨花的十二郎,。
好似被夢(mèng)里的大貓用濕漉漉的鼻頭蹭了一下,，一種奇妙的感覺爬上褚齒心尖。她屏住呼吸,，靜靜等待著,，直到他終于睡著。褚齒抬起右手,，就連她自己也以為自己要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舉動(dòng),，但那只手最終落在了他肩上，把他摟住了,。
這些年褚齒一直是孤獨(dú)的,，她在人前總是游刃有余，但骨子里深植的孤寂仿佛不死的種子,，總在縫隙中探出芽來,，讓她隱隱作痛。
一炷香后,，清祀睜開了眼,，又悄悄閉上了。褚門的兩個(gè)弟子，在各自飄零后重逢他鄉(xiāng),，互相成了故鄉(xiāng)的符號(hào)與寄托,。
“我知道你醒了?！瘪引X放開手,，“明日我還要去青竹幫做事?！?p> “知道啦,。”清祀起身,，晃了一晃,，跳上屋檐，往自己家去了,?？吹皆褐袆偤蕊査鷻C(jī)勃勃的植物時(shí)，清祀朝隔壁喊了一聲：“謝謝你幫我澆花,?！?p> 褚齒不回答他，嘴角掛起笑,，一溜煙鉆進(jìn)了被窩里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