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有多少座縣城，就有多少間“傳聞茶館”,。
事實上,，沒人知道“傳聞茶館”的本名是什么,，也從來沒有哪間茶館的門口掛著“傳聞茶館”的牌匾或者立著“傳聞茶館”的旗幡,。
它之所以得名，是因為每間“傳聞茶館”的木門兩側(cè)都各貼著一句話,，一邊是“江湖今古事”,，另一側(cè)寫著“天下咸傳聞”,。
這是“傳聞茶館”的標(biāo)志之一,。
天下所有“傳聞茶館”都是一個樣式的：區(qū)別于一般單層的茶肆?xí)^,，“傳聞茶館”分為兩層,，但這種兩層又與酒樓不同,，在于它的第二層的正中間有一個九尺見方的鏤空,，以半人高的欄桿圍住,，四周各擺著三個桌子和九條長凳,。鏤空的下方是個略高出地面的講臺,，擺著桌椅,，有先生時，作為先生說書之所,；如果有空閑時,，茶客可以自行上臺講一些見聞,，博一些茶資。
每一間“傳聞茶館”里都只有四名伙計,，一名燒茶工,，沒有老板。
伙計們在端茶倒水之余，也都兼管賬之職，因為這賬實在不麻煩：僅消十文錢買個座位,，便可以在茶館里從卯正一直坐到戌初,，享受不限量的茶水供應(yīng),。
此外,，每個月的月初、月中,、月末,，每間“傳聞茶館”里都會有統(tǒng)一穿白色長衫,、戴黑色帽子的說書人,。與其他說書演義的先生不同，這些說書人只講近期在江湖上發(fā)生的,、有影響力的大事,，或者品評近來在江湖上冒尖的人物,。
所以除了長路渴水的行客外,，這里也常常聚集著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。
這些人中,，既有在泥水里打滾,、廝混多年的潑皮無賴，也有仗劍江湖,、敢執(zhí)不平的游俠豪客,，還有些腰金佩玉,、呼前擁后的富商大賈,。
他們來這里的目的也不盡相同：潑皮們是為了“生意”,，豪俠們是為了揚(yáng)名，而商賈們則是為了消息,。
任舟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,。
不過他既不想找“生意”,，也不想打探消息，更無意揚(yáng)名。
他來這里,，只是為了聽一聽江湖上的故事,，然后找一點(diǎn)樂子罷了。
今天正是九月初一,。
任舟坐在二樓的長凳上,，獨(dú)自占了一張桌子。
他并不霸道,，事實上,，他很樂意和別人分享，只是沒有人愿意與他同桌,。
倒不是因為他面目可憎——他長得雖然不算“恭喜”,，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“抱歉”。
沒有人愿意和他同桌,，只是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太狼狽了,。
他的衣服由紫色的綢緞制成，上邊還用深色繡成了各種暗紋,。若在平日,，這件衣服看起來一定很華麗，可惜現(xiàn)在,，這件衣服從上到下破了七個洞,，每個洞里都有一個傷口，有的傷口已經(jīng)結(jié)了痂,，有的傷口還在流著血,。
他的腰間系著一柄劍，這柄劍沒有劍穗也沒有劍格,，木質(zhì)的劍柄與劍鞘似乎連為了一體,，呈現(xiàn)出暗沉的黑棕色——這是經(jīng)年日久的結(jié)果，就像這柄劍的劍緱呈現(xiàn)出的暗紅色一樣,。
相較于他的衣服而言,，黑色的褲子和鞋倒算得上整齊，只是因為久經(jīng)風(fēng)霜,，鞋子和褲腳上沾滿了泥跡,，原本黑色的褲子也有些發(fā)白。
他的周身上下,，唯有臉和雙手是干凈的,。
但是你也不能看他的臉。
因為你一看到他的臉,，就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頭發(fā)吸引住——他的頭發(fā)雖然整整齊齊的束在腦后,，但可惜的是,，這些頭發(fā)就像那柄劍的劍緱一樣，幾乎要黏到一起去了,。
他少說也有半個月沒有洗過頭了,。
可是他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癢，因為他在那里坐了一個時辰,，卻一次也沒有抓過頭發(fā),。
因為他那雙干凈的手正在忙碌著。
任舟面前的桌子上摞著幾百枚銅錢,，這些銅幣被搭成了一個嚴(yán)絲合縫的圓柱體,，足有一尺多高。他緊緊盯著這一摞銅錢,，雙手交替著把銅錢彈到桌子上,。
隨著他的動作，那一摞銅錢絲毫沒有晃動,，而被彈出的銅錢則穩(wěn)穩(wěn)地落在桌子上,，不會旋轉(zhuǎn)也不會跳躍，只發(fā)出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輕響,。
他雙手各彈了九下,，桌子上便多了十八枚銅幣，三行六列,，不差分毫,。
然后，他又把那些銅錢重新壘上去,，開始新的一輪游戲,。
他完全沉浸在這樣的游戲中，周圍的嘈雜和喧囂仿佛對他沒有任何的影響,。直到說書人坐到椅子上時,，他才停下了手里的動作。
“身似放舟何所求,，繁華如醉樂如偷。江湖子弟江湖老,，不待秋風(fēng)……”說書人摔了一下醒木,，發(fā)出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，“已白頭,?！?p> 說書人的聲音穩(wěn)定,、平和,，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口,，他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,，直到他摔下了醒木，原本有些喧鬧的茶館終于完全地安靜了下來,。
先生仿佛很滿意這種安靜,，沒有急于開口,，而是先左右顧盼了一會,，瞧著茶客們的眼光和表情,，突然笑了一聲,。
說書人一笑,，其他人先是愣了一下，然后也緊跟著笑了起來——這一陣笑聲把之前的氣氛中由于突然安靜而產(chǎn)生的尷尬給打破了,。
“江湖今古事,，天下咸傳聞,?！闭f書人清了清嗓子,，又念了一句,，“列位朋友里,，有的是路經(jīng)此處,，來喝杯茶,、歇歇腳,、聽聽書的,，喝茶歇腳倒是容易，可惜今天的故事不大精彩,，怕是要讓你們失望了,。如果說得不好，請看在茶錢不貴的份上,，嘴下留情吧?！?p> 一樓又傳來一陣哄笑聲,。
取笑了一會,，說書人繼續(xù)說道：“我知道，另一些朋友是專程來這里,，想聽一聽最近江湖上發(fā)生了什么大事的,。你們算是來著了，前幾天還真是有些變故,，我之后自然會說到,。剩下還有的朋友，眉頭緊鎖,、愁容滿面的,，連笑也不笑，恐怕是愁腸滿腹,，我猜是想找我打聽一些事情,，這也容易，稍后來找我就是,?！?p> 說最后一段話時，任舟發(fā)現(xiàn)說書人的臉轉(zhuǎn)了幾個方向,，于是便往那幾個方向望了望,，果然瞧見一點(diǎn)異樣。
一個文生打扮的中年人,，雖然面色如常,，但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卻握緊了拳頭，聽了說書人的話才稍稍放松了些,，與中年人同桌的還有兩人,，好像對說書人的話一點(diǎn)興趣也沒有，連身子也不轉(zhuǎn),，仍然相對而坐,。
還有一個與任舟一樣獨(dú)占了一張桌子的大漢，滿臉絡(luò)腮胡,，雖然已是晚秋,、將進(jìn)入冬，但他仍然把上衣拉開了,，露出來黢黑的胸膛和一些濃密的胸毛,，他的兩條眉毛幾乎要擰在一起了，聽了說書人的話也沒有絲毫緩解,。
最后的一群人計有七八個,，為首的似乎是一個老年人，獨(dú)占了一條凳子,。剩下的幾個人三三兩兩各自坐下,，全部圍在一張桌子旁邊,，一律是破衣爛衫的乞丐打扮，那張桌子上也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破碗,。那老丐本來面露急色,，聽了說書人的話，才稍稍放松了一些,。
‘這些人想必是丐幫的朋友了,，只是為什么不見他們拿打狗棒？不過,，我也配覺得別人破衣爛衫嗎,？’
任舟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“……北七路綠林總扛把子陸振豪被發(fā)現(xiàn)身死家中,?！?p> 任舟一下子回過神來。
他當(dāng)然知道陸振豪是誰,。
行走江湖,，你總該知道有哪些人不好惹。就算沒有見過其人,，可是名號,、特征多少該打聽得清楚些，這也才能活得久一點(diǎn),。
陸振豪無疑是那些不好惹的人中的一位,。
可是現(xiàn)在這位不好惹的人卻死了。
樓上樓下頓時起了一陣陣的交談聲,。
有的人與陸振豪素?zé)o瓜葛,，把他的死當(dāng)做了一種機(jī)會，已經(jīng)在思考能不能從綠林道中撈一筆油水,；有的人似乎和陸振豪有什么交情,，比如那位文生打扮的中年人，面上露出了一些悲戚的神色,。
任舟倒是面色如常,，因為他既不想去撈好處，也和陸龍頭沒有什么情分,，不用去祭拜,。只是之前聽聞過陸龍頭如何的豪情無雙，如今突然知道其人已死,，有些唏噓罷了,。
“三天前，徐文昭公子特意請了六扇門的李仵作去驗尸，可也沒有什么結(jié)果,。陸龍頭周身并無外傷,，也沒有中毒的跡象，所以李仵作最終斷了個‘隱疾突發(fā),，暴病而亡’……”
大凡江湖中人，尤其是有頭有臉的臺面上的人物,，多少都會與一些郎中,、仵作交好。
與郎中交好是為了自己活著的時候救自己的命,，與仵作交好則是為了自己死后有人能揭發(fā)兇手,，好讓朋友為自己報仇。
“……陸龍頭既無子嗣,，也無妻妾,。而徐公子呢，又與陸龍頭交情深厚,，所以應(yīng)了主持陸龍頭喪禮的差事,，定下來七日后在燕京山發(fā)喪。此外,，聽說北七路的七位分龍頭已經(jīng)商量好,，要在喪禮上選出新的總扛把子……”
任舟心中一動。
北七路綠林的總扛把子,，地位不可謂不尊,，權(quán)力不可謂不大，于北方綠林道來說,，總扛把子與皇帝也相差無幾了,。
可是這么重要的位置，為何要擱置一旬再選出繼任者呢,？如果是為了表示對陸振豪的尊重,，那在他頭七之后、喪禮之前,，也有幾天光景,，何必要拖到葬禮上解決呢？
更何況,，在死者的葬禮上交割他生前的權(quán)力,，不是對死者的不敬么？
或許是七位龍頭之間的意見不能統(tǒng)一,，可是又互相掣肘,，一時沒有主意，所以選在七天后、陸振豪的葬禮上再做最終的決定,。陸振豪交游廣闊,，屆時去送行的人必定不少，經(jīng)過這七天的準(zhǔn)備,，到時候各施手段,，在眾人面前選出繼任者，傳聞天下,，也就任誰都不能翻悔了,。
這是任舟能想出的所有解釋里，唯一一個能說服他自己的,。
一件事情講完,，說書人并沒有著急講第二件，而是一邊看著周圍的人討論,，一邊慢慢地喝著茶,，臉上不時露出愜意的神色。
在講這件可謂轟動綠林的大事時,，由始至終他都沒有表露出什么異樣的情緒,。
或許是因為他已經(jīng)有足夠的時間去消化，又或許是見到,、聽說了太多大人物的死亡,，他已根本不太在乎了——連皇帝都不見得能活得比常人久一點(diǎn)，區(qū)區(qū)一個綠林道的扛把子死了,，又有什么所謂呢,？
半晌，討論之聲漸息,，說書人才開始講第二件事,。
第二件事倒是與第一件事有關(guān)，或者說是第一件事的一種延伸：由于北七路的分龍頭們自覺年事已高或是能力有限,，難當(dāng)大任,，故而約定下來，各自推薦一個人選來爭奪總扛把子之位,。此外,，為了保證繼任者對所有龍頭都公平對待，所以七位龍頭舉薦的人不能是自己的親朋舊友,。
臺下又響起了一陣討論聲,，甚至有人已經(jīng)發(fā)起當(dāng)上總扛把子的大夢。
任舟倒是沒有這種幻想,，只是本能地覺得這件事情或許有什么蹊蹺,。
在這世界上,，高風(fēng)亮節(jié)的固然不少，但利欲熏心的卻更多,。何況在綠林道中,，講的是“情”，是“義”,，而不是“理”,。
任舟絕不相信七個龍頭能心甘情愿地放棄可能到手的權(quán)力，去聽命于一個陌生人——哪怕這個人與他們都不沾親帶故,，行事毫無偏頗,。可是“無情”的兩面正如劍的兩刃,，雖然無徇私之虞，可他們難道不怕這個人隨時會向自己祭起屠刀么,？
據(jù)任舟所知,，總扛把子雖有調(diào)令七路綠林的權(quán)力，可平日里這些力量還是由七路龍頭掌控,。放到朝廷里說,，那就是“只知有將，不知有君”,，古來的名師大將,，因此掉了腦袋的不可謂不多。
任舟忽然想去瞧瞧熱鬧了——熱鬧永遠(yuǎn)是樂子的直接來源,。
第三件事令任舟覺得有些乏味,，因為他正是此事的主角：兩日前有人白日行盜，闖進(jìn)河間縣大豪劉家,，斗傷十?dāng)?shù)人,，奪走了先皇御賜的玉笏一板，并明珠兩枚,。河間縣已經(jīng)畫影圖形,，簽發(fā)了海捕文書，懸賞一百兩紋銀,；劉家也掛出了暗花,，生擒五百兩，追贓四百兩,，立斃二百兩,。
沒想到自己能值這么多錢，任舟不禁縮了縮腦袋,。
三件事講完,，說書人也不多耽擱,，起身進(jìn)了墻角的一間小屋里。
一名伙計跟了進(jìn)去,，片刻后又出來,，先后把方才面露急色的幾位請進(jìn)屋里，想來是方便他們打聽事情,。
任舟有些好奇,，可惜身在二樓，更兼小屋有墻壁之隔,，里邊的人說話也刻意地壓低了聲音,。想要下樓，又怕人多眼雜,，被人認(rèn)出來,，只得側(cè)耳了半晌，卻收獲寥寥,。
他唯一聽見的一點(diǎn)聲音,，是那位大漢進(jìn)門后傳出來的：“……壞了……豬丟了……年關(guān)……”
任舟頓時興致缺缺，低著頭下樓,，悄悄地往門外走去,。
可是他還沒走出門，就停下了腳步,。
因為門外邊站著兩個捕快,。
任舟對這兩個人都不陌生。
一位是徐成,，綽號“捉鬼手”,，說的是他手上的功夫登峰造極，一旦出手,，鬼也難逃,；一位是朱貴，綽號“手眼通天”,，說的是他交游廣闊,，天上地下就沒有他打聽不出的事、打聽不到的人,。
公門中人當(dāng)然不會起綽號,，這兩個綽號是綠林客們私下喊起來的。
很多時候,，“敵人”的評價比朋友更準(zhǔn)確：正所謂“盛名之下無虛士”,，公門中人抓的就是綠林客，可卻得到了這么樣的外號,，足見他們必定有過人之處,。
任舟有些無奈地笑了笑,。
笑笑別人，被人笑笑,，人生大抵如此,。
看慣了別人的熱鬧，也總會有一天成為別人眼里的熱鬧,。
此刻,，任舟就成了周圍無數(shù)看客眼中的熱鬧。
這是看熱鬧的代價,，任舟在心里告誡自己,，以后千萬別再想著去湊什么熱鬧了。
“東西就不用我拿出來了吧,？”朱貴笑瞇瞇的,，一旁的徐成雖然沒有開口，但也沒有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,。
此刻的兩個人不像是在奉差辦案,，倒像是與老友重聚。
只是任舟并不太想見到這兩位老友,。
“走吧，”朱貴掏出兩條鏈子,，把一頭鎖在任舟的手腕上,，另一頭則分別鎖在自己和徐成的手腕上，“文書不必出示了,，規(guī)矩還是要的,。”
任舟看了看周圍的人,，低聲說道：“一點(diǎn)心意,，朱大哥行個方便吧?！币幻嬲f,，一面摸出來一塊銀子塞到朱貴手里。
朱貴捏了捏銀子,，又在眾目睽睽下把鎖在自己腕子上的那條鏈子解開了,。
觀眾中發(fā)出了陣陣噓聲，朱貴卻毫不在意,，一邊解,，一邊罵道：“他娘的，你偷了人家?guī)浊摄y子的東西,，就給我半兩的心意,?！?p> 任舟嘿嘿地笑了一會，發(fā)現(xiàn)朱貴并沒有解開另一條的意思,，于是看向了徐成,。
徐成也看著他。
兩個人互相瞪了一會,，圍觀的人已經(jīng)有些不耐煩了,。
徐成綁著鏈子的那只手虛抓了一下。
“……”
任舟只好也放上去一小塊銀子,。
另一條鏈子也解開之后,，任舟一翻身就跳到房頂上了。
徐,、朱兩個人仍舊在地上站著,，連腳也沒動一下，只是抬著頭看著任舟,。
任舟也驚訝地看著兩個人：“你們不追我嗎,？”
“我們?yōu)槭裁匆纺悖俊贝鹪挼倪€是朱貴,。
“你們不抓我嗎,？”任舟更驚訝了。
“我們?yōu)槭裁匆ツ?？”朱貴的表情也顯出了一點(diǎn)驚訝,。
“你們不抓我，為什么要鎖我,？”
“嘿嘿,，早料到你會有此問?！敝熨F摩挲著下巴,，笑了起來，又用眼神往自己身邊指了指,，“跟我們走一趟就知道了,。”
任舟只好乖乖地從房頂上翻下來,，被朱貴重新鎖住了,。
這次他沒有再求朱貴“行個方便”，因為他已經(jīng)囊空如洗了——除了那游戲用的幾百文錢以外,。
這是好奇的代價,，任舟看著綁在手腕上的兩條鏈子，在心中再次告誡自己,，以后千萬別再起什么好奇的心思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