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雇直流民辜榷鹽
“師兄,?”板倉重勝見高師盛突然離席,不明所以地問道,。
長谷川元忠開口替答道:“出陣北信濃為駿府所敕役令難以違抗,,可我鄉(xiāng)現在有上千流民踟躇,便是受命,,恐怕也難動員足輕,。”
這話說的很對,,不僅是高師盛的意思,,也是在場諸人想說的,各家豪族村惣懾於前不久攻滅三沢氏的於威,,不敢站出來大聲反對駿府這條亂命,,但都神色慌張,在本鄉(xiāng)衛(wèi)護桑梓是應有之義,,可拋家舍業(yè)替大名出陣就是另一碼事了,。
濱名信親、石松豐久翁婿對顧一眼,,欲言又止,。
證弘院主憂心忡忡地說道:“東海水患方定,北信豪族又亂······”喃喃自語誦念板倉重勝提及的那幾個發(fā)動叛亂的豪族家名,,“小田氏,、若槻氏、大倉氏,、花村氏,,這幾家豪族於北信皆是無甚名望之輩,不知是何來歷,?竟然有如此聲勢,,接連奪下城砦,擊退武田軍的討伐,?”
小田氏,、若槻氏是北信濃村上家配下的舊臣從屬,證弘院主沒聽說過實屬正常,大倉氏,、花村氏是大倉島津氏的分支庶流,莫說證弘院主這么一個和尚不清楚,,就是在場的眾人也是皆未嘗聽聞過,,這四家豪族雖然籍籍無名,但卻也都稱得上更及郡內的有力國人,,與郡內村惣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(jié),,反亂絕非是簡單的改旗易幟,可以說直接動搖了武田家對於更及郡的統(tǒng)治,。
高師盛轉身而立,,問板倉重勝道:“不知我鄉(xiāng)此回負擔的軍役是多少?”
“郡內軍役,,根據檢賬名錄,,平山鄉(xiāng)石高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,因循舊例,,當出長鑓軍役三十人,,小幡持四人,弓手十人,,旗本武士八人,,戰(zhàn)馬三匹,陣夫及小役四十,,不得以老弱搪塞,。”板倉重勝從懷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軍役令下書照著依條念著,,頓了頓,,接著說道:“另要求自募在鄉(xiāng)流民若干,以充軍役不足,,限令五日后必須前往郡治集結,!”
當他說完,石松豐久再也忍受不?。骸按四藖y命,!現下遍地亂民,如此軍役我等如何能夠負擔的起,,近百青壯被抽調出陣,,怕是剛走每兩日,我等妻兒老小就要盡數死無余類,!正如元忠大人所言,,連我等都不愿意,更別說鄉(xiāng)里百姓了!”
各家國人對駿府今川家的忠勉奉公,,是建立在雙方有著完整相互庇護的基礎上的,,絕不是單方面的索取或付出,當駿府的命令觸犯到這些國人的權益,,絕對會遭到毫不留情地駁斥和反抗,,更何況這種關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。這種反對絕非是石松豐久一人的態(tài)度,,而是整個遠江國人的不滿,,雖然不至于發(fā)動一揆,卻也不會俯首帖耳,。
“眼下秋收年貢,,已經上繳郡里,而且各家國人都尊奉駿府德政令,,這回再強令百姓出陣,,是否于理不合?”高師盛斟酌用詞,,試探問道:“不知駿府可有恩賞賜下,,百姓拿到錢糧,我等也好游說勸服,?”
恪於代官職責,,高師盛既要完成駿府的法度,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護自己治下豪族和村落的合理權益,,所以他這次於情于理,,也不能站在郡守那一邊去‘助紂為虐’,大井,、長田兩家豪族可能礙于情面不會過於反對,,可鄉(xiāng)中其他豪族,甚至百姓也許就會蠢蠢欲動,,相互勾結,,甚至故意鬧出一些跟流民之間的摩擦,甚至是人命,,來從側面抗拒軍役,。
相比於出陣北信,他更擔心這點,。
板倉重勝無奈地搖了搖頭,,讓在場眾人的心緒頓時沉到谷底,不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,補充道:“郡守交代過,,凡響應軍役者,,皆可拿到鹽引,於新居鹽場換取食鹽,,而且還允許隨軍販鹽於信濃,,所得皆為各鄉(xiāng)私有,不納稅錄,?!?p> 販鹽有什么利潤可圖?各國大名都對國內實行‘專賣’政策,,凡是賺錢的買賣都要參與進去,‘與民爭利’,。
今川家也不例外,,而且對食鹽從源頭上進行控制,即生產食鹽方面入手,。
遷部落民至東海道沿岸,,按戶計丁,名曰鹽丁,,按丁計鹽,,名曰額鹽,每石鹽為一引,。為了保證食鹽的產量和流向,,駿府對于這些鹽戶的管理十分嚴格,一旦入籍,,子孫后代不允許脫離戶籍,,而且也不能更換行業(yè)。
煮曬出來的食鹽,,只工本錢低價收購,,嚴禁鹽灶戶私賣,唯一的好處,,大概就是可以免除雜役,。但征收到這么多的食鹽,就必須要想辦法運輸出去賣掉,,且不談駿府自己出面販賣成本多高,,天下戰(zhàn)亂不止,想將貨物安全販賣也就只能依靠大座商,。
想要合法的販鹽必須要拿到駿府的‘勘合鹽引’,,這些鹽引常年被富士大宮家辜榷,即是指官方壟斷聚斂,。
辜榷最早出現在律令制末期,,隨后盛行於世。大量公卿、國司憑借特權強行控制鹽,、鐵,、茶、酒,、馬匹,、布匹甚至糧食的價格,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平家通過勘合貿易,,聚斂大量銅錢,,在配合上辜榷手段,打擊關東源氏,,后來源賴朝起兵,,例數平家之罪中,就有‘辜榷財利,,侵掠百姓,;窮極關東,富夸三備’,,可見恨意之深,。
表面看上去,在富士家的辜榷下,,旁人根本插不進手,。雖說只有通過鹽引,才能從鹽戶手中收購海鹽,,但凡是總有漏洞,,鹽戶因鹽價太低,甚至有時候連銅錢沒有,,只能拿到以次充好的陳糧,,鹽戶可謂苦不堪言,難以養(yǎng)家糊口,。
鹽戶窮苦之下,,往往會私下藏匿部分食鹽,再以略低官價賣出,,堵不如疏,,為遏制這種行為,駿府也會允許各地郡守出錢回購,,正好新居館正好便有一座鹽場,,等于是朝比奈元長讓出自己的那一份利潤給治下國人,可以是說很有誠意了
東海道的鹽價并不算高,,一斗平價鹽才一百二十文,,按十斗一石來算才一千二百文,,除去收購價和腳錢,著實算不上暴利,,但販賣去不產鹽的信濃,,起碼等價格翻上一倍,眼下又戰(zhàn)亂四起,,坐地起價賣給武田軍,,賺上兩三倍的利潤,也不是不可能,,而且大軍販鹽也能大大降低運輸成本,。
可國人們卻不買賬,當即就有人鼓噪抱怨道:“這算什么恩賞,?還不是為了哄騙俺們去信濃,,若是鹽賣不出去怎么辦?”
“是人總要吃鹽的,,就算剩下一部分賣不掉,,也可以帶回來自用或者賣給百姓,,郡守已經與勘解廳交代過,,不會因此來審問責難?!卑鍌}重勝看起來應當是勸說過不少國人,,出言循循善誘,這個條件不可謂不優(yōu)厚,,這相當于是在暗示,,只要國人服從軍役,哪怕今年偷偷篡改一些其他賬目明細,,也不會被追究,。
可總有人不知滿足,還想再討價還價一番,,卻無意跟高師盛對視一眼,,看出鄉(xiāng)佐目光中的不滿,隨即又縮了回去,。
場面一下子冷落下來,,眾人齊刷刷地看向站在門口,似有所動的鄉(xiāng)佐,,等他開口定奪,。
“既然舅父體恤百姓不易,以恩賞賜予,,我為外侄自當依令而行!”高師盛開口就把整件事的結果敲定,,不容置疑,。
“然則······”在諸多國人的期盼下,繼續(xù)說道:“正如元忠大人所慮,,鄉(xiāng)里流民為患,,不可不防,郡里雖有軍役,,卻并未要求必須是本鄉(xiāng)百姓,,我等可以錢糧雇直流民,充抵軍役,?!?p> 板倉重勝隨即表示贊同,郡里只關心服役的青壯是否合格,,至於是否在軍役令內并不在意,,駿府城每次出陣,大量浪人游勢也并非全是今川家花錢雇直,,而是城下町內的商戶,、町人為了避免軍役,去浪人屋敷花錢雇傭浪人頂替自己的名額,,這是法度所允許的行為,。
國人眾也沒有反對,即便不花錢雇直流民代替出陣,,還不是得用錢糧白白養(yǎng)著對方,,能調走一部分,也有利于鄉(xiāng)里的治安,。
“若是流民不愿那,?”高師盛剛說完,下田村村惣猶豫地問道,,他們村離流民暫住的三沢聚最近,,引起的爭斗也最多,深知流民不是逆來順受之輩,,隨即卻發(fā)現諸人都用一種可怖的眼神看著自己,,意識到了自家犯蠢,問了一個多余的問題,。
駿府出陣的軍令,,無論如何也是不可違背的,剛剛被滅族的三沢氏的下場有目共睹,,若是流民不聽令,,敢於反抗,難道不正好可以請郡兵過來將之人取么,。
只是,,流民畢竟是數量眾多,,僅僅青壯就有數百人,和被滅族的三沢氏不同,,武力強橫,,逼迫不易,真?zhèn)€動手廝殺容易兩敗俱傷,,那么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威逼利誘,,以老弱逼迫了。
接下來的話,,不方便外人旁聽,,板倉重勝也識趣的提出告辭,言稱要去別處通傳消息,,高師盛沒有挽留,,待傳旗更換烘暖的寒衣草鞋的時候,又讓差役將準備好的飯團,、熱水幫著裝進行囊里,,在門口拉著板倉重勝的手,不由分說,,就讓人將自己的信濃馬牽出來:“師弟長途傳令很是辛苦,,又帶著包裹公文,步行多有不便,,且騎我的馬走罷,?!?p> 板倉重勝怎肯,,連連推辭,最終卻是推脫不過,,還被高師盛親手扶上了馬背,,隨后叮囑道:“風雪彌漫,天色晦暗,,道路難行務必要小心慎行,!”
板倉重勝很是感動,拱手拜謝道:“待送完公文,,必然親來拜謝師兄的借馬之情,!”
高師盛笑而不語,待板倉重勝等人的身影,,完全被風雪遮掩后,,才帶眾人回返廣間。
回到堂內,,重議舊方才未談完的舊事,,長谷川元忠搶先開口道:“此等大事,,不可草率行事,未免走漏風聲,,引得彼輩警覺,,懇請鄉(xiāng)佐允許我等以誓書相互制約,況且服役出陣,,也當相互取信,,才可合力存身,若有違背誓約者,,當共討之,!”
卻是趁機要挾眾人簽署誓書,向高師盛表示順從,,但說得卻是冠冕堂皇,,凡是出陣,鄉(xiāng)里百姓也多會在神佛像前,,相互起誓,,保證在戰(zhàn)場上不離不棄,更不會做出臨陣逃亡,,出賣之事,,雖然約束力并不強,但已經是成為一種固定流程,。
濱名信光等人有些猶豫,,主要是高師盛之前玩弄律令,誣陷定罪給諸人留下了很強的畏懼,,誰能保證這封誓書落入鄉(xiāng)佐手里,,以后不會在拿來做手腳,再次勒索眾人,。
高師盛則對誓書之說不置可否,,藤原道長、平清盛,、源賴朝三者皆為當世人杰,,彌留之際皆曾向天下索取誓書,結果如何,,藤原北家相互伐害,,平氏為天下?lián)魷纾爞}受制北條,,他根本不信人心變幻,,會是一紙書信就能夠約束。
此為權臣之弊,,或者說律令制度崩潰后,,必然出現的弊端,,官家受制于攝關,攝關受制於將軍,,將軍反過來受制于麾下的驕兵悍將,,任由其橫行跋扈而不敢言,而守護大名的權力,,其實沒有穩(wěn)定的保障,,大多數情況都要同國郡領內的豪族對抗,甚至是相互廝殺,,尤其是郡國守護不能滿足國人的要求,,被殺害放逐也是司空見慣。
就拿今川氏來說,,今川義元能夠繼承家督也是遠江國的高氏,、朝比奈氏,駿河國的大宮氏,、岡部氏舉兵支持,,壓迫瀨名氏、關口氏,、蒲原氏等一門眾,,才能以絕對的優(yōu)勢夠擊敗自己的兄弟玄廣惠探,奪取家督之位,。
高師盛何德何能,,讓鄉(xiāng)里豪族心甘情愿地奉他為主,遂擺手笑道:“此事不急,,我相信在座諸位皆是駿府忠義之臣,,軍役各位悉以明了,此絕非可以虛以應付,,各位回去以后,,盡發(fā)村人配給甲仗,,待明日以后我便召集流民青壯,,以勞役之名,解除其武備,,再用錢糧利誘,,裹挾其前往郡治,介時鄉(xiāng)里父老便可無憂也,!”
大雪紛飛,,寒意侵人,高師盛拂袖憑欄,,眼望院內挺拔的青竹,,隨風搖曳,,推算著明日動手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影響,自己又該如何應對,,可能出現的變亂,。
濱名信光、石松豐久,、長谷川元忠,、長田盛氏等人則小聲交談著如何籌謀錢糧,分攤軍役,,近有鄉(xiāng)里流民之患,,遠有出陣北信可能會出現的傷亡。
近憂遠慮,,紛至沓來,。

蓬萊三人
注釋:辜榷財利,侵掠百姓出自張讓傳,。窮極關東,,富夸三備。原文是劉福通反元的檄文‘窮極江南,。富夸塞北’,。 但平氏以經濟手段,削弱地方是無有爭議的,,這也是平氏興盛的基礎,,以及最后滅亡的禍根。 鹽價選取的是江戶時期的價格范圍,,算不上很貴,,但也稱不上便宜,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,,雖然是島國,,好像卻很缺食鹽,起碼是部分時期和地區(qū),,比較缺乏,。 鹽引一詞只是引用,江戶時期確實存在類似的單據,,不過不清楚是否是由幕府統(tǒng)一發(fā)放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