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生哥的指點并不十分準確,。顧植民往棋盤街尋到華夏書局,,卻未能尋著三樓授課的義學。據店員講,,五卅慘案后工部局如臨大敵,,租界巡捕每日登門檢索,一切師生聚集活動均被取締,。
顧植民聞聽此言,,頓時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。他窮困潦倒,,交不起束脩,。好不容易聽到有先生愿意無償講課,,哪知道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他萬念俱灰,,正欲離開,,卻被站在柜臺邊翻書一位吸煙的連鬢胡先生叫住,詢問他想讀義學的緣由,。顧植民粗略講了,,那先生笑道:“原來如此,開米絲吹便是西洋人講的化學,,化學者,,萬物變化之學也——你年紀輕輕,想學化學又意欲何為,?是學做殺人的火藥,,還是想做救人的醫(yī)藥?”
“先生,,都不是,,我想學的,只是小零碎而已,?!?p> “哦?愿聞其詳,?!?p> “是……做雪花膏,價廉物美的雪花膏,,幫像我姐姐那樣的染坊女工護手,、護膚,讓她們的手既美且香,,不受皴裂痛癢之苦,。”
“妙啊,,這心念頗與眾不同,。”那先生拊掌說,,“但我覺得,,還差一些意思?!?p> 顧植民被吊足胃口,,忙問:“怎么講?”
“以后若有機緣,再說給你聽——不過,,你既能矢志不渝,苦尋義塾,,何不將這份執(zhí)著用來自學——這店里各類書本,,盡都齊全,教育與科學書籍尤多,!你但有空閑,,隨時可來讀書。就算是請先生講學,,用的課本也是這里的書哩,!”
一語點醒夢中人,顧植民茅塞頓開,,急忙回身,,問恩人姓名。店員趕緊上前,,講道:“什么恩人,,這是我們書局的編輯所長戴任良先生?!?p> 戴所長掐滅紙煙,,不等顧植民致謝,又呵呵一笑,。
“莫急,,我還要你幫一個忙……”
顧植民講到這里,又給小皮匠續(xù)上一杯茶,,茶香裊裊,,茶氣升騰。當他夾起方糖時,,小皮匠卻止住了他,。
“顧先生,我單飲茶就好,,莫浪費這么好的東西,,我要拿回家,給媳婦嘗嘗,?!?p> 顧植民笑了:“放心,等講完故事,,我再要滿滿一盒,,讓你帶走。”
“不不不,,儂請我到這極好的地方喝茶,,我已經感激不盡,再也不能讓儂破費了——顧先生,,儂快講,,戴所長的條件是什么?聽上去他也算個大善人,,我猜想幫忙必定不難,。”
“哈哈,,你猜錯了,。”
“到底要你幫什么忙,?”
“做一件冒險的事,。”
“哦,?儂快說來聽——哎呀,,這茶好燙……”
戴所長想托顧植民幫的忙,是“運”一家三口人上輪船出國,。
這家人先生姓宋,,原是上海大學的社會學系教授,平日憂國憂民,,這次五卅事件,,也是帶領學生,沖鋒在前,,慘案之后,,又登高鼓呼。英國人,、日本人對他恨之入骨,,不但巡捕緝拿,還有特務四處追殺,,必須除之而后快,。幸有戴所長暗自營救,宋先生便攜家眷藏在書局庫房,,然而此非長久之計,,戴所長等朋友欲將他們藏在貨箱,送去香港,,再輾轉赴法國,??墒翘貏昭膊樯蹙o,書局倉庫已被查檢兩次,,幸好宋先生一家躲在密室里,,未被搜出。不過特務仍未放松,,他們在附近布下羅網,,書局貨物必定開箱檢視。
戴所長知曉顧植民是米號伙計,,便想央他配合,以送米的名義,,先將宋先生接走,,再裝在毫無干系的貨箱里送到船上。顧植民聞聽宋先生的事跡,,慨然有匹夫有責之感,,他先裝作送貨,在書局倉庫走了一遭,,果然發(fā)現總有幾個不明的人裝作漫不經心,,時時在倉庫周圍徘徊。書局并不用那許多米,,三個大活人目標太大,,貿然送貨照樣會遭查檢。
顧植民把顧慮講完,,戴所長亦愁眉不展,。
“看來得另想辦法?!?p> 顧植民直笑,,戴所長望望他,也笑道:“看來不用另想,,你心里就有辦法,。”
“書局旁邊有個‘悅椿飯莊’,,飯莊的后廚,,正好就與倉庫后院隔一道墻……”
“我的確與飯莊老板相熟??墒?,送米能夠大袋小袋拉進去,但送完米,,車就空了,,又怎么好大包小包拉出來,?”
“戴所長,我已有打算,?!?p> 顧植民的計劃并不繁復,由戴所長聯絡飯莊老板,,打電話到米號訂米,。飯莊每日大米消耗良多,他用車送米過去,,再幫飯莊將廚余雜物裝桶,,拉去垃圾站。果然,,他剛將幾個雜物桶拉出里弄,,就見一個穿黑色馬甲的人踅過來,攔住他問:“小赤佬,,這里頭裝了什么東西,?”
“嘿,先生,。這都是寶貝,!我們家老板鄉(xiāng)下養(yǎng)豬,這些泔水穢物,,喂豬吃剛剛好,!”
黑馬甲捏著鼻子上前,用下巴指示顧植民掀開蓋子,,一股酸臭味迎面竄起,,差點將他熏個跟頭。
“冊那,,惡心死了,!滾!”
顧植民如是反復,,三番兩次運泔水,,有次還故意傾車,將泔水撒在里弄口,,一時間臭氣張?zhí)?,熏得那些黑馬甲但望見他人影,都恨不能遠遠避開,,再也不敢靠近一分,。戴所長看在眼里,喜在心上,,于是尋個機會,,把宋家三口人從密室請出,,翻墻來到飯莊后廚。
宋先生瘦瘦高高,,臉色蒼白,,宋太太文靜大方,話也不多,。兩人聽到要鉆泔水桶,,都紛紛皺起眉頭,掏出手帕,,掩住口鼻,。倒是他們的兒子小宋,只有十四五歲,,眼睛又大又圓,,非但沒有抗議,反而面色平靜如水,。
“小兄弟,你不用手帕嗎,?”
“不用,,臭氣不可怕,無非是一些氨與甲烷而已,?!毙∷闻e止若定往桶里一鉆,自己將蓋子蓋上,。
顧植民聽不懂他的話,,深以為奇,他怕孩子熬不住,,匆忙拉著泔水桶出了里弄,,黑馬甲見了他如避瘟神。顧植民依然不敢輕忽,,按照戴所長給的地點,,加緊腳力,將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碼頭,。戴所長果然在彼處等候,,給他們換上衣衫,遞上三張化名船票,,又推來一些裝書的木箱,,準備先讓宋家三口躲進木箱,待混進貨艙,,有人接應出來,,用船票住進客艙便好,。
宋教授出來泔水桶,邊換衣服,,邊繼續(xù)吐得五灶干凈,。戴所長連忙找人,小宋卻神色漠然,,好似鼻子瞎掉一般,。顧植民趁他改換干凈衣衫,偷偷詢問,。
“小兄弟,,泔水桶臭氣熏天,你如何忍過來的,?”
“為何要忍,?都是些氣味大分子,我坐在桶里,,一一辨別它們,,忙都忙不過來呢?!?p> 顧植民心里一驚,,他原以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間罕有,沒想到這少年卻另有一番異能,。正要繼續(xù)攀談,,叵耐登船時間已到。宋家人鉆進木箱,,伙計們將箱子釘好,。顧植民與他們一起,推著箱子朝碼頭走去,,交完關單,,一路無人查問。眼看過了跳板,,便是船方管轄的地界,,顧植民心里的石頭也落在地上。但偏在此時此刻,,身后猛然傳來一聲高喊,。
“站住,!你一個米號的伙計,,怎會在碼頭上販運東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