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昏時分，棗紅馬拉著轎車回來了，卻不見東家的人影。馬喘著粗氣,，看見長春和女東家仰頭朝天一個勁嘶叫,。

　　長春到外頭看看,，也不見東家回來,。他也挺奇怪，對女東家說：“咋就不見我叔叔,？”

　　女東家隨嘴罵了一句：“誰知道死到哪里去啦,！?！?p>　　這句話叫長春全身起雞皮疙瘩,，頭發(fā)根都豎起來啦。心想女東家今天是咋了,？說出這么狠的話,。他卸了車，又提了一桶水飲了馬,，把馬拴好,，又給馬槽拌好草料喂上。明知道東家不在轎車?yán)?，可不由自主的又到轎車跟前看了看,，真希望東家睡在轎車?yán)铩Ｋ麌I車轉(zhuǎn)了個圈,，不經(jīng)意間發(fā)現(xiàn)轎車左轱轆上有不少血跡,，右轱轆上也有濺上的血點。長春的頭轟一下子,，脹得要多大有多大,，又不敢吭聲怕嚇著女東家。他讓自己站穩(wěn),，清醒清醒頭腦,。為壓住心跳，默默數(shù)數(shù)兒,，一二三四五六……他數(shù)了三百多,，喜子回來了。女東家劈頭蓋臉就收拾起來：“你這個憨貨,，還知道回來呀！你這吃閑飯不管閑事的東西,，屋里有事沒事,，全都不管你的事,！”

　　喜子一進家門就挨了一瓢。脖子一伸跟他媽上勁：“我走了一天,，家里能有啥事么,？亂刺人，天還沒黑哩么”,！

　　女東家氣呼呼地倔倔地迸出一句：“我不知道有啥事,，你咋不再遲點回來！咋不住在那兒”,！

　　喜子用手摸摸脖子,，氣不順地頂撞他媽：“妳也是的，急啥哩么,？跟死了人似的!我還是緊趕著緊趕著”,。

　　女東家斜兒子一眼.訓(xùn)斥道：“放你的狗屁，緊趕著,，緊趕著,，說得好聽，州里沒趕上,，縣里也誤啦,，吃屎趕不上熱乎的”。

　　喜子不滿意地一擰脖根,，帶著疑惑向他媽：“媽,，妳今天這是咋啦，咋就看我不順眼”,！喜子目不轉(zhuǎn)睛盯著他媽的臉,，看了足足兩三分鐘，他媽不搭理他,。他恍然大悟似的手一拍大腿,，沖著長春喊叫起來：“我知道了，知道了,，小娃做夢驢打噴—不過三天挨一頓,。前天黑夜我就做夢了，是個稀巴爛的夢,?！毕沧诱业酱鸢妇桶卜€(wěn)了。

　　長春笑笑繼續(xù)干他手中的活兒,。

　　女東家這是第一次對兒子發(fā)這么大脾氣,，他自己也弄不清楚，今天到底是咋啦?咋就這么氣惱喜子，生下這個沒材料的兒子,，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讓自己傷心,，傷肝又傷肺，只想哭一頓,。兒子沒材料,，那可是自己親生的，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,，怨誰,？平日不也看著他長嘛？十七八年了,，咋過得呢,？今天咋就收絡(luò)不住自己的情緒，事燥得很,，心里不是正經(jīng)味兒,，不知是那股筋抽的。她暗暗勸自己,，對喜子發(fā)脾氣不頂用,。“教得話學(xué)不得,，畫得馬騎不得”,。碰上這個對頭，就跟這個對頭說吧,。

　　女東家嘆口氣,，惡氣轉(zhuǎn)好氣說話了：“喜子呀喜子，你已經(jīng)大了,，是大小伙了,，也該為咱這個家操點心了?？刹荒芸傁笫^磨子,，推一下轉(zhuǎn)一下，不推就不轉(zhuǎn)了,。不能讓你大（方言,，指父親）一個人撐著，萬一有一天,，你大他……”話到口邊,，猛地收住了，她不敢把下半截話說出來,。她的理智告訴她：“不吉利話的不能說,，女人的嘴是斬人刀,。”這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,。此時此刻,，她已經(jīng)全身起雞皮疙瘩，心中發(fā)怵,，精神恍惚，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發(fā)生,。

　　喜子跟長春同歲,，生日比長春小幾個月，個子比長春高點就是瘦,。他爹說他是高粱稈,，他媽說他是黃瓜架?？赐獗泶纛^呆腦,，臉上有點面憨憨氣，智力沒法跟長春比,，就跟十三四歲的小娃差不多,。

　　人說：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?？上沧痈鶝]法比,，就不是差一點，差得太遠(yuǎn)了,。也有人說：“一輩強,，一輩弱”。這話倒挺適合李家的現(xiàn)狀,。還有人說：“不是冤家,，不成父子，兒女都是添還或少欠”,。女東家唯一埋怨的是：喜子咋就不大像他父親呢,？

　　盡管喜子腦子笨，遲鈍一點,，但他也能感覺到他媽今天很反常,，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，一改往日溫和沉穩(wěn)的秉性,。喜子感覺面前這個女人,，都不太像自己的媽了。人咋會變得這么快呢,？不管咋著還是啞巴進廟門---多磕頭少說話,，就別揹上鼓攆槌——找打哩,。

　　長春掃完院子，收拾了掃帚和簸箕,，情緒也鎮(zhèn)定下來了,。對女東家說：“嬸嬸，我跟喜子去接叔叔吧,?！?p>　　女東家卻說：“他要回來就回來了，還能在半路上等你們?nèi)ソ铀呕貋?？不去接就不回來啦,！?p>　　喜子問：“我大——還沒有回來？天都黑了,?！?p>　　女東家說：“沒有回來拿架子哩，打發(fā)轎車回來了,，人家在那兒等你們?nèi)ソ恿?。?p>　　喜子一笑說：“大——啥時候等人接過,？今兒個咋啦這是,？！”

　　長春對女東家說：“我和喜子打上燈籠給叔叔照照路,?！?p>　　女東家說：“你想去接就去吧，別讓人家真的在那兒等著,?！?p>　　長春和喜子打著燈籠，順著去城里的路找過去,。大約走出四五里地,，好像看見前邊不遠(yuǎn)車路中間，有一個白白的東西,。兩人趕快跑到跟前,，用燈籠照著一看，正是東家,。直挺挺躺在那里,，身下流出一大攤血，人已經(jīng)死了,，是被車碾死的,。細(xì)看一下，車轱轆是從他的胸脯斜著壓過去的,，可能當(dāng)時就死了,，可以看出,，他被車轱轆碾過去后，動都沒動一下,。

　　喜子看見父親死了,，嚎啕大哭。長春制止他：“天黑人靜,，不要哭,，你在這里守著，我回去告訴你媽,?！?p>　　喜子擦擦眼淚說：“我一個人害怕哩?！币搽y怪喜子害怕，“人死如虎嘛,?！焙谝估镆粋€膽還沒長全的半大娃，面對父親的尸體能不怕嗎,？大人也會毛骨悚然,。只好倆個人一起跑回去，報告給女東家,。他們還沒有進門,，女東家就聽出腳步聲很急，已經(jīng)從屋里站到院子里了,。倆人跑得上氣不接下,。喜子剛說：“媽，我大——他...”,，話沒說完他已跪在地上,。長春剛要說話，女東家異常鎮(zhèn)定,，用冰冷的語氣問：“傷了,？還是死了？”,，

　　長春沒想到女東家這般冷靜,；她可能就是一個遇事不慌的人。不算女中豪杰,，也算得上一個女中丈夫,。平常不表現(xiàn)，遇到事情就露出她的廬山真面目了,。

　　喜子和長春還蹲在那里小聲哭泣,。她對他們說：“不要哭,，這會兒不能哭。我猜想咱村里沒有人知道這事,，進城趕集的人,，都回得早。按風(fēng)俗：“死不還家”,。死在外頭的人,，是不準(zhǔn)再進村的，咱得趕緊把人抬回來,，暫不發(fā)喪,，我跟你們一塊去抬人?！彼肿屜沧雍烷L春,，從西房門上卸下一扇門板，她自己反身進屋又抱出一個被子,。長春扛門板,，喜子抱被子，她自己打著燈籠,，又從窗臺上摸出一盒洋火裝進衣袋,。臨出門時吩咐他們倆個：“如果碰見人不要說話，只管低下頭走路,?！彼豢跉獯禍鐭艋\，三個人摸黑趕到出事地點,。

　　聽聽四面很寂靜,，才點著燈籠，借著燈光看見了早上還趕著轎車,，朝氣蓬勃出門辦事的丈夫,，如今一個人躺在這里，已成了一個死人什么事情都不管了,，再也不會跟自己說一句話了,，把這么大個家，這么多事甩給她一個人了,，也不管她頂?shù)米№敳蛔?、受得了受不了，自己的男人真的撒手去了?p>　　她這個堅強的女人,，禁不住淚如雨下,，又不敢哭出聲來，撕心裂肺的劇痛使得她把嘴唇都咬破了,。她擦擦被淚水模糊的眼睛,，動手給丈夫整理衣服,。又把被子一半鋪在門板上，讓喜子和長春把丈夫的尸體抬起放在上邊,，她又把另一半被子蓋在丈夫身上,。還讓喜子捧了幾捧土，撒在那一片被丈夫身上流出的鮮血染紅的地上,。而后,，她打著燈籠照路，長春和喜子抬著東家的尸體悄悄回村,?？斓酱蹇跁r，女東家又吹滅了燈籠,，摸索著進了家門,。放下尸體，三個人開始商量死人的事情,。人死不能復(fù)生,，東家一死不會說話了。城里商鋪的事情怎么辦,？面對孤兒寡母，他們會不會起歹意,、做手腳,、坑他們母子？作為李家現(xiàn)今唯一的主事人,，當(dāng)然應(yīng)該預(yù)防不測,，這就是不能發(fā)喪的原因。

　　長春說：“應(yīng)該先閘帳,?！毕沧記]什么主意。

　　女東家也認(rèn)為長春說得對,。把帳閘住,，就不怕有人趁火打劫，而且必須要快,。決定明天一早,，就由長春和喜子進城，去閘各商鋪的帳,。

　　這一夜太難熬了,。他們把東家的尸體抬進地窖，因為天氣太熱,，要防止尸體腐爛,。喜子和長春又把轎車轱轆上的血跡擦洗了一下,，誰也沒有合一下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