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躊躇中度過了三天,,直到這日,,李順安領(lǐng)著六個從人太后的賞賜來到我府中。我一向不愿意蓮蕪卷入紛爭,,所以,,這回我依舊單獨(dú)會晤了李爺,。
姑母念我即將出洋,又賞了我許多好東西:硨磲朝珠五掛,、翡翠背云五方,、文房四寶一套;還有幾件是給蓮蕪的:翡翠耳墜一對,、西洋玻璃妝鏡一面,。
李爺臉上的細(xì)紋都舒展開來,對我道:“公爺請看,,太后這次真是無上隆恩,,單就福晉的這對耳墜子,可有年代了,,原是咱天命老汗王從李闖手里奪得的東西,。皇后娘娘的宮里,,也沒有這種東西,!”
我面露憂色,對李順安道:“宮里一言一行都有規(guī)矩,命婦耳墜的流蘇數(shù)量也有定數(shù),。這樣的好東西,,本爵就算領(lǐng)受了,在宮里也是萬萬不能戴的,。李爺……”
李順安道:“不管怎么說,,這也是一項(xiàng)殊榮。公爺不能推辭的,!”
我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,,望定了李爺,我說:“李爺,,您若不嫌棄,,可收下本官的薄禮,您是我大舅子的臂膀,,只有您才配得上這樣的寶貝,!”
李爺皺了皺眉,滴水不漏地答道:“公爺大意了,!太后的賞賜,,您怎好轉(zhuǎn)賜給奴才呢?再說,,奴才家里并無女眷,,珍寶在我手中也不相宜,不是嘛,!”
我朗聲一笑,,“李爺!天知地知的事兒,,不必怕它,。本爵再對您說上一句實(shí)在話!金的玉的固然好,,可終究比不上白的,!這件寶物,價(jià)值連城,,只是本爵不便出手,。本爵也知道,您老家急需用錢,,不如收了它,。這天高皇帝遠(yuǎn),您親弟弟的債務(wù),,不就……”
李爺聽了我的話,,眼中精光變幻不定,,良久,他道:“無功不受祿,。公爺有什么差遣,?”
我的真正目的當(dāng)然不能對李順安明說。情急之下,,我想到了內(nèi)務(wù)府最近的一件差事,。
我道:“太后想要重啟新政,回鑾前就用洋人的退款修了一座學(xué)堂,??蛇@么著,這筆款子還有余錢,。太后的意思,,想找德國人弄點(diǎn)珍禽異獸,在大清地界放養(yǎng),。本爵想要上香扆殿的值房去找張總管,,把造金絲籠子的事兒承攬下來……”
李順安疑惑道:“小德張雖管著這個事兒,這差事原本就是造辦處的,,又何必上那島子呢,?”
我為難道:“哎!本爵聽說,,內(nèi)務(wù)府大臣慶善,,想把這差事交給他堂哥,只是如今還沒宣布……所以,,本爵想要盡快見張總管……”
李順安狡黠地看我一眼,道:“今晚上,,倒有個機(jī)會,。守衛(wèi)瀛臺的二十多個人,大半都是李總管這邊的,??偟媒o我?guī)追直∶妗4龝?,您換上我的衣服,,拿著我的腰牌進(jìn)去,要有人問起,,您只說是我的徒弟就是,。二更天宮門落鎖,您千萬謹(jǐn)記,!”
這么著,,李爺把他的工服借給了我,,然后穿著便服鉆進(jìn)了轎子回宮。這就是封建社會的“優(yōu)越性”,,隨行的六個從人全都看見了這一幕,,可是沒有人出聲兒。我從后門溜了出去,,用李爺?shù)姆ㄗ域_進(jìn)了瀛臺門,。那里守衛(wèi)森嚴(yán),可是領(lǐng)頭的內(nèi)侍我并不熟識,,只知道他好像也是大舅子的一個徒弟,。
這個四十多歲的太監(jiān)沒有過多阻攔我,我順利來到涵元門前,??墒牵矍暗奶壕蕹?,我有些犯難,。那里的守衛(wèi)們是機(jī)警慣了的,島上少有外人前來,,所以我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是萬萬做不到的,。眼下,正有一個人提著燈,,駕著小船來迎我,,我透過眼前茫茫的寒霧,凝神看去,,提燈的人身穿藍(lán)色綢子面夾襖,,正是三十多歲的、目透善光的沈爺,。
我跳上小舟,,四目相接,沈爺薄薄的雙唇抿了一抿,,那雙透著慈悲之色的眼睛,,望向我,“公爺,,我已奉旨在這里等了你三日了,。”
我一聽這話,,放下心來,。看來沈爺已經(jīng)為我打點(diǎn)好一切了,。
棄舟上岸,,我已不禁生出三分哀傷:涵元殿前數(shù)株嫩柳,,如今煙絲空垂,綠意不再,,只剩下暮色里高挑挺拔的樹影,;那十頃碧波,未見冰封,,但是湖面偶爾漂浮的未消融的殘冰,,卻早已昭示了主人的際遇;靜夜里萬籟俱寂,,聽不到鳥鳴之聲,,只有幾只烏鴉上下飛舞,伴著這過耳的颯颯風(fēng)聲,,點(diǎn)綴此夜的凄清,。
我抬起眸子,望了沈爺一眼,,他臉上充滿了憐憫之色,,表情沉重,我轉(zhuǎn)身抬腿邁了進(jìn)去,。
涵元殿很大,。也許正是因?yàn)殛愒O(shè)太少,又太舊,,所以愈發(fā)顯得大,。空蕩蕩的殿里,,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,,我繞過一架楠木屏風(fēng),終于看見了正在認(rèn)真修鐘的載湉,。
載湉的臉色白得幾近透明,,從我的角度看去,燈影下,,他的豐隆的前額和飽滿的下頜,配上那樣挺秀的鼻梁,,依然顯出那樣迷人的線條,。
也許早就感覺到我的到來,載湉秀氣的眸子里好像有水光曳動,,但是語音還是強(qiáng)作沉穩(wěn):“來了,?別跪,冷,!”
我的心里五味雜陳,。其實(shí)這次混進(jìn)來很不容易,,就在剛才渡水的一瞬,我還在埋怨他冒險(xiǎn)見我呢,!
但是此刻,,我不爭氣的心再次柔軟下來,柔聲答道:“這么晚了,,先歇著吧,!明天再修也是一樣?!?p> 載湉不理我,,依然十分專注,“大清的鐘全是壞的,,我得好好修修,!”
載湉穿了件紫黑色舊皮襖,領(lǐng)口是一圈兒灰白相間的小短毛,,微微現(xiàn)出他那白皙的項(xiàng)子,,卻絲毫不見皇家的氣韻。
我瞥了一眼一邊擱著的一碗冷透的中藥,,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背,,“皇上,日子總得一天天的過,。急不得,!別傷了身子!”
“小靖,,你要是真為我好,,就把它倒了!”載湉滿不在乎地嘆了一聲,,“我試過很多次,,喝得越多,身體越壞,!”
“祖宗,!聽表哥話!你就相信……”我當(dāng)然要拼命勸他相信太醫(yī),,但是載湉霍然轉(zhuǎn)身站了起來,,死盯著我,打斷我道:“小靖,,誰也我也不相信,,但我信你!你告訴我,,太后找你去東暖閣,,為了什么,?”
“太后要康先生、梁先生還有孫逸仙的命,!”
載湉沉著臉,,看定了我,眼里的漣漪更加明顯,,“你會保他們,,對不對?”
“不會,?!蔽覉?jiān)定地答道:“我希望老天爺開眼,讓我遇上那個姓康的,。我要抓他回來,,跟太后換你的自由!”
載湉冷笑一聲,,眼淚卻掙脫了他的控制,,緩緩滑落下來,他也伸手扣住我的肩,,“不能,!這些日子,我想了很多很多,。終于還是讓我想明白了,!表哥!你不明白,!無論有沒有戊戌的事,,我都是注定要失勢的!她所需要的,,只是最后的一個借口而已,!”
我淚眼模糊,輕聲道:“您當(dāng)初就不該輕信那圍園子的奏稿,!”
“表哥,!”載湉情緒激烈,雙眼躥出火苗般灼熱的光,,語氣也急促了,,“連你也這樣看我!表哥,,我告訴你實(shí)話,你會信嗎,?”
我道:“我若不信皇上,,今晚何苦冒著死罪來呢,?”
載湉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,呢喃似的低語道:“其實(shí),,康先生的主意,,我根本就一無所知!”
這下我真的迷惑了,,我急忙問道:“那稿子我已經(jīng)見過,。可您既然沒見過,,當(dāng)年您為什么一口咬定說您‘知道’呢,?!”
載湉道:“康南海如此冒進(jìn),,我要看到了,,一定會阻止他的!可是那奏稿晚了一步,,遞上來的時候,,太后已經(jīng)進(jìn)宮,什么都不讓我沾手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!”我一沖動,,話就脫口而出,“您根本就沒時間見到那份奏稿,,您之所以說‘知道’就是為了分散太后的怒火,,根本就是想救康有為!”
這次我真的激動了,,不顧他的反應(yīng),,我徑自喊道:“康有為,康有為,!他給您灌了什么迷魂湯,!就是因?yàn)樗疟惶蠛Τ蛇@個樣子……”
“我也沒有想到……我以為只要我把罪責(zé)承擔(dān)下來,,太后念及我以往的孝順,,總有一天會原諒我。到時候,,也會原諒……”載湉的臉上已是淚痕狼藉,,但新的淚水依舊不停地涌出眼眶,他的聲音低沉宛如囈語:“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那么狠,!連一條活路都沒留給五兒?。 ?p> 他的眼神又渙散開去,直愣愣地穿過那架明黃紗屏,,望著內(nèi)室的方向不動,。我的口吻已經(jīng)變成懇求了,緩緩勸他:“皇上,,您就喝了吧……珍小主在天之靈也不愿看見您這個樣子,!”
載湉?fù)A嗽S久,方才一把抓過我手中的藥碗,,一口氣喝完,,忽然猛地一抬手,把碗摔了個粉碎,!
我嚇得不輕,,倒退了幾步。載湉好像略為紓解,,這才正色看著我說道:“表哥,!你一定要保住他,保住他們,,連那個孫先生也一定要保?。∷麄兌际侨瞬?,以后……”
我心里也有些不服,,嘆道:“若我保了他們,恐怕我的性命就不保了……”
沒料到載湉這回反應(yīng)十分激烈,,他立刻打斷我道:“表哥只要盡力就好了,!千萬不要太執(zhí)著!你盡了力,,我不會怪你的,!”說著,他的眼中現(xiàn)出無限的惋惜,,眼光從我臉上掃過,,又落在那架屏風(fēng)上,“立山大人因?yàn)樗臀乙患芷溜L(fēng)御寒,,就被太后借庚子之亂處死……表哥,!去的人太多了!我只求你盡力……”
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愚忠的思想,,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,,我一口答應(yīng)了他的要求。我舍身忘死的為他辦差,,然而載湉卻吝嗇于說一個“謝”字,,理由很簡單:“我們是親表兄弟,。”
轉(zhuǎn)眼我與李順安二更的約定將近,,而沈爺也不約而同地催促我離去,,我只得辭了載湉,走出殿外,,渡水前行,我心中的隱痛,,如同此時暮色里層疊的亂云,,一絲一縷,無法分明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