郎豕無聲地嘆了口氣,,扣上了琴鍵蓋,。
已經(jīng)快三周了,,雖然指關節(jié)的腫已經(jīng)消得差不多了,,但那里面隱隱約約的疼痛還是遲遲不散去,,用力大些或時間長些就會吃不消,。
《第一鋼琴協(xié)奏曲》的第一句solo就有好多力度為“f”甚至“ff”的和弦,,彈起來痛得他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,,再加上手感和準度也沒有完全恢復,,連篇的錯音讓郎豕心煩意亂,。
他起身,走到琴房外面的走廊下,,也許散散步能夠讓自己靜下心來,。
“郎豕你是不是犯傻???!馬上就要到比賽季了,,你說你跟人家打什么架?你的手弄成這樣,,到時候一個獎項都拿不到,,我看你拿什么申請英皇!你自己說,,你是不是傻的,!……”
郎豕握著欄桿,深深地吸了一口暮秋的空氣,。
曾經(jīng)拼盡全力的一場場考試,、比賽成就了今天的自己;可今天的自己依然什么也不是,,依然需要不斷地通過考試,、比賽來證明自己;而明天,,為了藝術生命的延續(xù),,他依然擺脫不了各種世俗化的比賽,何時才能做一個真正自由的藝術家……
郎豕突然感到有些厭倦了這種平庸的生活,。老頑童罵得對,,看看樓下那些往來于教學樓和琴房間的新生吧,她們臉上那種新奇,、上進和充滿希望的笑容,,曾經(jīng)也是屬于自己的最寶貴的東西啊,!現(xiàn)在,,它們在哪?
初一那年,,兩個十三歲的少年懷著對音樂世界懵懂的憧憬,,在同一天踏進了藝大附中的大門。他們都酷愛音樂,,他們都有著超越同齡人的天賦,,他們都是從小就聽慣了眾人的夸獎與贊美,甚至,,他們的生日都在同一個月份,。可是,,他們沒有成為朋友,,他們的關系甚至還不如陌生人------他們選擇了做彼此的對手。
一開始,,他們還只是在暗中盯住對方,,這次你考個90,,下次我就不能考89;這次你得個一等獎,,下次我就不能得第二,;這次你演奏個小曲目獲得了表揚,下次我就要來個大作品,;這次你當場上隊長贏了籃球賽,,下次我就要讓場邊的女生更加為我瘋狂。
于是,,他們雙雙成了附中的“名人”,,終于撕去了偽裝,把對決從幕后搬到了臺前,。他們一個家境殷實一些,,一個貧寒一些,于是一個就嘲笑另一個“窮酸”,,這個就笑話那個“敗家子”,;他們一個時尚新潮一些,一個陽光帥氣一些,,于是一個就嘲笑另一個“土鱉”,,這個就笑話那個“半人不鬼”;他們一個叫另一個“臭屎殼郎”,,這個就叫那個“耿妖秀”,。
他們會因為瑣事而打賭下注,然后為了面子,,輸?shù)囊环綇膶W長那里繼承來了男孩子的解決方式------約上一票兄弟,,小南門外打架斗狠。
但郎豕知道,,僅是這些成見和矛盾還不足以讓他在那天一下子火冒三丈,。當時的那種沖動,是讓他憤怒到無法思考的地步,,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長期積壓于心的不滿,。至于這不滿是對自己、對耿旭昊,、對學校還是對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又真實存在著的牢籠,,他自己也苦惱于這根本就理不清楚。
他在一間琴房的窗外停住了腳步,。這只是一間普通的女孩子的琴房,是的,,沒有什么特別,;隔著窗戶看,,不過就是比男孩的琴房干凈些、整潔些,。
像所有女生一樣,,這間琴房的主人也把她的小地盤精心地布置了一番,除了那些小熊,、小兔子之類的可愛裝飾,,最顯眼的就是墻上的照片和剪集的海報。
然而,,這又是一間特殊的琴房,,因為所有的那些照片和海報全部都是詹姆斯·高威。
是啊,,就是這種感覺:簡單,、清澈、有點傻傻的純真,,卻淡雅得像一朵云,、清新得似一縷風。
郎豕終于回憶起了那另一半的憤怒源自哪里,,那天,,高夢雅最后在電話里說:“學長,如果我告訴你,,查小逸被你的死對頭打了一個耳光,,你還是不來嗎?”
郎豕不知道這是否值得,??桑裁从质侵档玫哪??藝術,,本身不就是為了追尋心中美好的東西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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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到美好,在耿旭昊的心中,,最美好的回憶大概莫過于上次連芳微微低著頭,,說:“這樣……有點過了吧?”
這個一向高談闊論,、目中無人的連芳竟然也會在無意間把柔軟的一面暴露給自己,,在某種意義上來說,這是一種勝利,。從那以后,,耿旭昊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經(jīng)沉浸在這種征服的快感之中,無法自拔,。連芳每次的故意回避,,到底是她在這場一對一追逐中的自甘下風還是半推半就,?
“耿旭昊,你老跟著我干什么,!”
“你的生日快到了,,說吧,想要什么禮物,?”
連芳一下子把鑰匙插進鎖眼,,轉過身來背靠著琴房門,雙手抱臂,。她的琴房在聶耳樓一層,,樓道里的光線不好,顯得有些陰冷,。然而,,比這更加陰冷的是連芳看著耿旭昊的眼神:“你有什么資格?”
耿旭昊的一只手越過連芳的頭頂撐在門上,,俯視著她:“這是我的權力,!”
連芳看著他,異常平靜地說:“那好,,斯特拉底瓦里,,瓜奈利,你選一個,?!保ㄗ?)
“是……什么?”
盡管耿旭昊還努力保持著一副“游戲主宰者”的姿態(tài),,但他不得不承認,,這一步確實讓連芳走了“先手”。
果然,,不等耿旭昊回答,,連芳的嘴角微翹,發(fā)出了一聲鄙笑,。她閃身進了琴房,,“咣”的一聲結束了這短暫的對話。
耿旭昊很是驚訝,,這女孩竟然比他想象的還要桀驁不馴,。很好……很好!就像吃飯一樣,,他就喜歡有嚼頭的菜,!他在門外伸手指著連芳:“買給你!!”
他走了,,邁著像去蛋糕店提蛋糕一樣的步履,。
“傻瓜……”連芳向后倚了一下隔音門,,“咔噠”一聲,,落了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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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傻瓜,,我怎么會把你給賣了,,什么挑女朋友?你腦袋里想什么吶,!」
董老太在黑板上辛苦地推導著二次函數(shù)圖像與代數(shù)系數(shù)的關系,,全然沒有察覺講臺下飛過來滾過去的紙團。
黑板的高度給剛剛一米五出頭的董老太制造了不小的麻煩,,而黑板上她伸手能夠到的大部分面積又被漆上了五線譜,,所以董老太上課的心情可不像馬佳那么好。
董老太可不懂什么音樂,,確切地說,,“過分發(fā)達的智力抑制了她情商的發(fā)育”,這是孫曉給她下的“診斷”,。在她的眼里,,黑板就應該是干干凈凈的,所以就像每次推導公式時那樣,,她此刻又在抱怨著:
“是誰把好好的黑板畫上了這么些個道道,!……還把黑板掛得這么高!”
小逸看了一眼董老太,,她還在費力地寫著板書,,于是趁機把紙團又扔給了蔣雯雯:「你跟黃家輝到底搞的什么鬼?」
片刻后,,紙團又滾了過來:「一言難盡,,不過相信我,絕對是好事,?!?p> 「你都把我賣了,我還相信你,?」
「怎么又轉回來了,,真服了你。沒見董老太今天更年期病又發(fā)作了嗎,,咱別在這作死了行不行,?」
小逸越想就越覺得這里面有問題,早已無心上課的她心里翻騰著女生的小情緒,抓起筆來寫道:「不告訴我是吧,!周六我才不會去見他的,,不信走著瞧!」
她有點生氣地把紙團使勁一扔,,然后驚訝地看著紙團砸在蔣雯雯的桌邊,、彈到了柯佑楠的后腦勺上,嚇了他一跳,。
柯佑楠摸著腦袋回頭,,誰是“肇事者”顯而易見,因為小逸正捂著嘴,,臉上寫滿了“sorry”,,還有……“還給我”。
當然,,不論如何打手勢,、做鬼臉,小逸還是遺憾地看到柯佑楠打開了紙團,,然后皺著眉頭在上面寫了什么,。
柯佑楠把紙條揉成團,正要仍回來,,突然------“柯佑楠,!干什么呢你!”
他的手還高舉在空中,,表情冤枉成了一灘爛泥,。
“柯佑楠!身為班長,,帶頭擾亂課堂秩序,,你們班的風氣這么差嗎?,!”身后傳來董老太的尖聲怒斥,,還有不斷接近的高跟鞋聲,那感覺別提有多“恐怖”了,。
“我我……”柯佑楠委屈地看了看小逸,,可她正使勁地把頭埋在書里,滑稽得像只鴕鳥,。
“手里是什么,?拿出來!”
董老太把紙團捏在手里,,氣憤地說道:“上課搞這些小動作……別以為你們藝術生就可以不學數(shù)學,,你們真的以為將來你們都能成為藝術家嗎,?!……我告訴你們,,三年后,,你們就會知道‘學好數(shù)學走遍天下’這句話是多么的正確!現(xiàn)在不好好學,,上課嬉笑玩鬧,,等到你們賣茶葉蛋都不會找零的時候,哭都來不及,!……”
半個小時后,,董老太的脾氣終于撒得差不多了,又看在何老師親自求情的份上,,她這才把柯佑楠他們從她的辦公室里放了出來。
柯佑楠在樓道里追上小逸,,擋在她的面前:“查小逸,,你今天在數(shù)學課上的表現(xiàn)可完全不像你平時那樣好啊,!你和蔣雯雯搗鼓什么呢,?紙條上說的是什么,周六去見誰???”
柯佑楠把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,他想盡量問得像是一個班長關心同學的口吻,,但恐怕只有最后那半句才是他真正關心的,。
“沒誰……”
“哎哎別走!剛剛何老師說的話你也聽到了,,班干部要多關心同學們的思想狀態(tài),,特別是那些有異常苗頭的同學,要提醒她們不要犯錯誤,。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,,偶然中孕育著必然。今天的事情提醒我工作中存在著失誤,,就連身邊的問題也沒有及時發(fā)現(xiàn),。”
“我沒有問題,?!毙∫莸椭^。
柯佑楠想起來紙條上的幾個詞,,覺得莫名的緊張,。那感覺有點像是在藝術節(jié)比賽的候場室里,,他既想知道對手是誰,又怕得知對手的實力高于自己,。他能做的,,頂多是借著班干部的身份做些“點到為止”的試探,還要小心地避開查小逸的痛穴,。
“那你告訴我,,這個黃家輝是誰呀?哪個年級的,,哪個班的,?找你干什么呀?”
“哎呀,,別問我,,我也不知道!”
小逸繞開柯佑楠,,她的心情很不好,。她知道,今天戳痛自己的并不是柯佑楠,,也不是蔣雯雯,,而是董老太的那句“你們真的以為自己能成為藝術家?等到你們將來賣茶葉蛋都不會找零的時候,,哭都來不及,!”
她不想賣茶葉蛋,她就想當藝術家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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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逸啊,,別生氣了,我錯了還不行嘛,?你看,,我特意去五食堂給你買了鹵雞腿……”
蔣雯雯端著飯盆過來,坐在了小逸旁邊,,一臉可憐相地看著她:“我不是不想給你解釋,,是還沒來得及解釋呢?!?p> “那你現(xiàn)在可以告訴我了吧,?”
“告訴你告訴你,瞧給你急的,?!笔Y雯雯扒拉了一口飯菜,說:“上周,,大學部學生會找到了袁藝,,說藝大的凡星話劇社在排一部新話劇,,需要找一位形象好、聲音也好聽的小演員,。黃家輝就是這部劇的導演,,他們想在高中部找一個女生來出演,所以就希望高中部學生會能幫這個忙……”
“所以你就從袁藝那把這個事兒給攬了下來,?”小逸皺著眉頭說,。
“拜托,上次咱們宿舍開生日party,,人家?guī)土四敲创蟮拿δ?!”蔣雯雯撇了小逸一眼,又挖了一大勺米飯送進嘴里,,“這點小事,,我都不好意思拒絕……”
“拜托!那你也得找個靠譜一點的,,我哪會演什么話劇?。 毙∫荼牬蟮碾p眼中滿是驚奇的光,。
蔣雯雯索性放下了碗筷,雙手夸張地比劃著說:“人家說了,,這個角色要的就是那種青澀,、純真、涉世未深……總之就是中學生的感覺,,必須要本色出演才行,。不然大學部的表演系不有的是美女,要什么樣的找不到,?你看黃家輝見到你多么高興,,他要找的,就是你這樣的,!”
“拜托----,!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,我哪有時間去演話??!”
“這個我也跟袁藝說了。袁藝說,,他們也知道高中生的時間沒有大學生那樣靈活,,所以這周六只是試演,如果覺得還行的話,,你可以自己安排參加排練的時間,,反正要等到這學期期末才會正式演出,。況且,這個角色出場不多,,臺詞也不多,,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?!?p> “可是我還是……”
“哎喲,,拜托----!你就去吧……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,?你說我都跟袁藝夸下??诹耍沁@點事都辦不成,,以后袁藝該怎么看我?。磕闳绦目粗闼慕惚蝗丝幢饴??”
“我……”
“再說,,馬老師不是說了嘛,要找各種機會鍛煉自己登臺表演的勇氣?,F(xiàn)在有這么好的機會,,我可是跟誰都沒有說過,直接就跟他們搶下了這個名額,,給你了呢,!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別可是啦!聽我的,,吃飯,。”蔣雯雯把鹵雞腿推到小逸面前,,把筷子插在了她手心里,,“周六我陪你一起去,就這么定了,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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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斯特拉底瓦里和瓜奈利都是現(xiàn)存的由世界頂級小提琴制作大師制造的名琴,,每把價值數(shù)百至上千萬美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