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又昏睡了好些天,。意識一會兒清醒,一會兒糊涂。朦朧間,,總覺得坐我床邊向我懺悔的是吳建國,,一睜眼,,卻是滿臉都是憂慮之色的周醫(yī)生,。夢境和現(xiàn)實都令人不想面對,我索性放任自己那一點毫無求生欲的意志力,。
一躺又半個多月,,我終于能下床。
在我出院那日,,吳老頭匆匆趕來,,與老媽因為我該跟誰走而僵持不下。
老媽要帶我回上海,,吳老頭要帶我去找慧明大師,。一個要用西醫(yī)繼續(xù)治療,一個堅持要用中醫(yī)給我做最后康復(fù),。
我選了吳老頭,。
老媽拂袖而去。她覺得我不可理喻之極,,一輩子跟這些老男人糾纏不清,,簡直沒救了。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三個月,,把她自己都感動了,,怎么就感動不了我這個白眼狼!她哪能明白,,幾十年的隔閡深如鴻溝,,憑這三個月她就想填平?這都是她的一廂情愿,。我的一廂情愿,,早在努力過無數(shù)次后,,已經(jīng)放棄。我們始終錯位,,這是我們母女的緣份,。我現(xiàn)在只想拼了命地逃脫她的控制,寧愿去跟吳老頭鉆山溝,,當他的小白鼠,也不要跟她長期生活,,最后演變成相愛相殺,。跟著吳老頭多有意思呀,吃能吃到一起,,玩能玩到一起,,聊也能同頻,我?guī)缀醺杏X不到我與他有什么年齡差距,。我當然選吳老頭,。
把老媽和方澤送上回上海的飛機,我和吳老頭收拾了行囊,,告別周醫(yī)生和如磨兩口,,開車入川。
吳老頭將車的后座放平,,改成臥鋪,,讓我能躺能臥。每天睡到自然醒,,也不慌著趕路,,沿途有美景美食便停下留連游玩,兩天的路程,,我們走了一個多星期,。
從見到慧明大師的那天起,我便化身成了刺猬——每天被他渾身上上扎滿了針,。扎了針還要艾炙,,艾炙完還要泡湯藥,湯藥除了泡,,還要喝,,早晚飯前一碗苦藥湯子下肚,我的話風(fēng)都是苦的,。但這些和練功比起來,,都是小兒科。每天早上七點點吳老頭會準時拉我去山上練功,,站樁,、吐納,、調(diào)息......傍晚慧明又會帶我去做晚課,誦經(jīng)抄經(jīng),,一天也不能偷懶,,簡直慘無人道。
半年后,,當我能扔掉拐杖,,行走坐臥有如常人,偶爾還能在街上的茶攤與人打上一個小時的麻將,,我決定請吳老頭去喝一頓酒,。
對于喝酒吃肉,嚴守戒律的慧明自然不會去,,吳老頭卻如孩子般歡呼,,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。
傍晚,,我和吳老頭從佛堂出來,,信步出了寺門,走在已經(jīng)恢復(fù)如初的大街上,,他指著其中一個正在建的小樓說:“當年,,建國就是這棟樓下,救出了一個孩子,。所有人都覺得沒希望了,,是他堅持,徒手挖出來的,?!?p> “做為男人,他還是很爺們兒的,?!辈×诉@么久,我覺得我的心好像變遲鈍了,,竟然能客觀評價一番那個已經(jīng)世去快一年的人,。
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背著背簍施施然迎面走來,與我們擦肩之時,,她忽然一把抓住我:“文醫(yī)生,,文醫(yī)生?!闭f著,,將懷里的胖娃娃硬塞到我懷里,“你瞧瞧,,都一歲多了,,你接生的,,我兒子,小明,,還不會說話,,不然,我一定讓他叫你阿姨,?!?p> 冷不丁被人扔懷里個沉甸甸的小肉墩,我手忙腳亂地緊緊接?。骸鞍?,真好,真好,,好可愛?!?p> “是么,。”婦人閃身放下背簍,,從里面掏出兩個大柚子,,又不由分說地捧給吳老頭,“拿著,,拿著,,很甜的?!?p> 旁邊的商店里猛地打開音響,,放出一首帶著古風(fēng)旋律的歌,嗓音很沉靜,,伴著流水一般的琴聲,,懷里的胖娃娃立刻隨著音樂手舞足蹈起來。小嘴咧著笑,,口水流了我一脖子,。
婦人不好意思地接過孩子:“哎喲,最近他老聽這首歌,,一聽就跳舞,,可開心了,文醫(yī)生,,你覺得這首歌是不是很好聽,?”
“好聽,好聽,?!蔽液敛蛔咝牡貞?yīng)和,,一指前方,“我們還有事,,下次再聊,。”
“嗯,,再見文醫(yī)生,,小明,跟阿姨再見,?!彼χ鴵]手,倒退兩步,,轉(zhuǎn)身隱入人流,。
我沖吳老頭無奈地笑笑,從他手里接過一個大柚子,,隨他走了兩步,,又回來,站在商店門口聽里面的歌在唱:緊握執(zhí)念,,情深不壽,,時光如狗,向死而生,,仿佛觸手可及,,仿佛咫尺天涯,天涯又咫尺,,每一次告別,,都是天涯......
我指著商店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對吳老頭說:“喂老頭,,這歌是我寫的,,我寫的?!?p> 吳老頭嘿嘿笑,,背著手慢條斯里地向前走:“我知道,稚友跟我說了,,你們的歌被一個歌星收入他的專輯,,后來又被幾個網(wǎng)絡(luò)歌手翻唱,徹底火了,,現(xiàn)在他寫了好多首曲子,,就等著你病好了給他填詞呢?!?p> 我捂頭奔走:“要命,,稚友本就是琴癡,,這下,他肯定又要纏上我了,?!?p> “你昏迷那三個月,他已經(jīng)來看你好幾回了,,來一回哭一回,,我都懷疑你能醒過來,是他把你哭醒的,。也是不巧,,你醒的時候,他正跟著樂團巡回演出,,這半年,,他又忙著照顧秦春,分身乏術(shù),?!?p> “春姐她......”
“沒事,她做了個手術(shù),,正康復(fù),醫(yī)生說像她的這種癌癥,,治愈率很高,。”
走到燒烤攤前,,吳老頭要了各種串串,,又要了啤酒,坐到桌前,,悠悠地呷一口啤酒,,問:“小文呀,你的傷基本上算是好了,,以后有什么打算,?”
“沒打算,要不然,,你收我為徒,,我以后跟著你混好了?!?p> “你太頑劣,,收你為徒,等于收了個祖宗,,我才不干,?!?p> “哦,我忘了,,你這是單傳,,你收了余棟梁為徒,就不能再收我了,?!?p> “開玩笑,小余是做學(xué)問的人,,我們現(xiàn)在是朋友,。”他頓了頓,,又說,,“小余和小雅結(jié)婚了,你躺床上那些日子,,他倆去看過你,。”
我點頭,,笑笑,,轉(zhuǎn)開話題:“你再不收徒,萬一翹了,,你肚子的這些東西要帶到墳?zāi)估???p> “我準備寫本書,我已經(jīng)跟慧明商量好了,,他寫他的,,我寫我的,佛教傳了幾千年,,世人對佛法有很多歧意,,他要結(jié)合這個時代對佛法做再次注解。我也要把易學(xué)再梳理一遍,,與西方的哲學(xué),、社會學(xué)、經(jīng)濟學(xué)參照,,對易經(jīng)哲學(xué)再重新闡述,,當然,還要加上術(shù)的的部分,,術(shù)的部分也很重要,,現(xiàn)在國人把看風(fēng)水、算命看作雜學(xué),上不得臺面,,我不這樣認為,,有些失傳的部分我已經(jīng)能修復(fù)......”
我放下手中的肉串:“我?guī)湍惆桑铱梢詭湍銈冋?,謄抄,,這種工作我最擅長?!?p> 吳老頭眼晴一亮:“真的,?”
“嗯,真的,?!?p> “你可想好,你從小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,,沒吃過苦,,這可是個長期的,很清苦的工作,?!?p> 我學(xué)他,悠悠地呷了一口啤酒,,說:“要說享福嘛,,那倒是。從小,,我姥爺是地方行政一把手,,各路大員送我的糖果可以繞地球一圈。我父親第一批下海經(jīng)商,,什么時興我有什么,,唱片,、巧克力,、球鞋,手表,,都是他從國外給我買的,。吳建國又是土豪,送我豪宅,、豪車,、名表名包......物質(zhì)上,我可真是沒吃過一天苦,,但心里的苦呢,?不比任何人少!哥哥的早夭我是罪魁禍首,負罪一生,,難以釋懷,;父母長期不合,我是他們的夾心餅,、擋箭牌,、情緒垃圾筒;好不容易嫁了吳建國,,又聚少離多,,紛擾不斷,內(nèi)心被嫉妒和怨恨填滿,。因為父親有錢,,我被綁架,因為吳建國有錢,,我又被我親堂哥差點滅口,。終于有個孩子,剛感覺到他的心跳,,又沒了,。沒了也好,人從一出生,,就奔著死亡,,還要經(jīng)歷各種磨難,重復(fù)著我們的人生,?!蔽衣淠剡厍皡抢项^給我的玉牌,繼續(xù)說,,“要說不幸,,我只活了三十多年,就命運坎坷如此,,見過人性最黑暗的一面,。要說幸運,我又很幸運,,有你們這么多人保護我,,關(guān)愛我?!?p> 吳老頭笑著打斷我:“好了,,誰要你痛說革命家史了?”
我也笑:“是么,,如果真要說家史,,你應(yīng)該比我的更長,,更復(fù)雜?!?p> 吳老頭嘆一聲:“眼看他高樓起,,眼看他宴賓客,眼看他樓塌了......”
“這么說,,你是同意了,?”
吳老頭與我碰杯:“為了你的康復(fù),干杯,?!?p> 兩人微醺著起身,一路溜溜達達地回了寺廟,,吳老頭便從他住的禪房里給我抱了一大摞書過來:“如果想給我做秘書,,就要先把這些書讀了?!?p> 慧明也笑嘻嘻地抱了幾本佛經(jīng)進來:“小文秘書,,我用電腦不太行,以后仰仗你了,?!迸R出門,又指著書說,,“有你的信,,我給你夾到書里了,一定要讀哦,?!彼亲屛易x信,還是讀書,?
我什么時候成他們的秘書了,?他們的效率也太高了。吳老頭拿給我的除了《道德經(jīng)》,、《莊子》,,西方的一些哲學(xué)著作,甚至還有大部頭的《資本論》,?;勖鹘o的更過份,,都是豎版的繁體字,,要研讀,我還要輔助新華字典,。
我忽然有了上當?shù)母杏X,。也許從一開始,吳老頭已經(jīng)挖好了坑,就等著我自己往下跳呢,。
夜里躺到床上,,打開同哥的信,只看了第一句:如琢,,我準備寫本書......就睡死過去,。
可能我潛意識里,同一天收到三個人要寫書的信息,,有些害怕,。我害怕同哥也說要我做他的秘書。幫吳老頭寫書這樣的決定,,我就草率了,,如果為了同哥,我再去重新學(xué)外文,,那就有些自不量力了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