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璃在劇痛中醒來。

　　傷勢已然痊愈,，這份疼痛自下腹而來,。

　　那個與她相伴了九月有余的小生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烈度躁動,，她很快意識到,，自己即將臨盆,。

　　幾乎同時,，先前種種不堪回首的屈辱涌上心頭,，一時間,，她心如死灰,，若不是念及自己這條命是夜長明拼死救下來的，她當(dāng)場便已自裁,，求個解脫,。

　　她的耳邊響起一個篤定的聲音：“見過那些事情的人都死了?！?p>　　她這才注意到,，自己正置身于那架送自己來到鄂倫湖畔的戰(zhàn)車之中。

　　這架戰(zhàn)車內(nèi)有器靈,，按說只有朱璃及帝后能夠驅(qū)動,，但人間寶器，又豈能對抗仙人意志,？

　　夜長明駕馭此車不足為奇,，而他此舉的用意再明白不過——

　　當(dāng)初他如何送朱璃來到北域，如今他便如何接朱璃回家,。

　　朱璃不禁感嘆,，即便破境成仙，擁有讀心之能,，那個男人自己的心思依舊是這般清澈透亮,，一目了然,。

　　便如此刻，他只是陳述事實,，沒有提出任何建議,，但朱璃知道，他希望自己活下去,。

　　于是,，她決定活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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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畢竟是幾乎攀至人間絕頂?shù)拇笮扌姓?，即便此刻丹田破碎,、識海散亂，朱璃的身體依舊堅韌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步,；無需他人相助,，她十分順利地完成分娩，并自行處理完了后續(xù)的一應(yīng)流程,。

　　然而,，較諸尋常產(chǎn)婦，這位年輕的母親缺少的不僅是虛弱,，還有興奮,、期待與憐愛。

　　自始至終,，她甚至沒有仔細(xì)看過自己的孩子,。

　　早在分娩時，她便下定決心,，稍后經(jīng)過牧民聚居地時,，將這孩子交予一對沒有子嗣的夫婦。

　　當(dāng)朱璃抱著孩子想要上車時,，夜長明鄭重其事地說道：“孩子是無辜的,。”

　　朱璃坦然說道：“這份罪孽我無可推脫,，但我看見這孩子便難免聯(lián)想到他的父親,，與其勉強(qiáng)將他留在身邊，與我相互折磨,，不如送他去一個真正愿意接納他的家庭,。”

　　北域小部落生存艱難,，無子的夫婦領(lǐng)養(yǎng)孤兒延續(xù)家庭傳承是常態(tài),，大多數(shù)夫婦都會將領(lǐng)養(yǎng)的孩子視若己出，在朱璃看來，這無疑是對孩子而言更好的歸宿,。

　　夜長明面露笑意,，仿佛早有準(zhǔn)備：“既然如此，那便將這孩子交給我吧,?！?p>　　說著，他從朱璃手中接過孩子,，認(rèn)真地與這個剛剛降臨人間的生靈對視,。

　　朱璃有些發(fā)懵，她怔怔地看著夜長明,，試圖讀懂這個男人的真意,。

　　夜長明一邊有些笨拙地嘗試與嬰兒互動，一邊理所當(dāng)然地說道：“此時此刻,，世間最希望這孩子平安成長的人是我,，我為自己的心意負(fù)責(zé)，也為這孩子負(fù)責(zé),?！?p>　　他抬起頭，看著朱璃,，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澈：“自今日起，我是他的父親,，他是我的兒子,。”

　　朱璃本能地覺得這樣不合適,，但對著那雙眼睛,，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。

　　她從夜長明懷中抱回孩子,，低下頭,，輕聲說道：“他也是我的兒子?！?p>　　不知不覺間,，她活下去的決心，又堅定了一分,。

　　連遭重創(chuàng)后萎靡不振的魂魄,，隨之迸發(fā)出新的生機(jī)。

　　她若有所思,，問道：“夜大哥,，真靈之門，究竟何以開啟,？”

　　一元堂皇訣最核心的訣竅,，便在于模擬仙人獨有的真靈,，以此平衡、串聯(lián)魂魄,，諸般神通,，皆由此而生。

　　如今真仙在側(cè),，朱璃突發(fā)奇想,，何不直指本質(zhì)，請教真靈特質(zhì),，以此補(bǔ)全功法,？

　　身陷囹圄，眼睜睜看著夜長明為她拼命的滋味,，她再也不愿品嘗,，哪怕夜長明如今已是在世真仙，足以在人間橫行無忌,。

　　眼看她振作起來,，開始思索修行之事，夜長明倍感欣慰,，他不假思索地說道：“心意,。”

　　朱璃了然一笑,，將孩子遞給夜長明,，就此入定。

　　她周身散發(fā)的生機(jī)與精氣不斷提升,，在達(dá)到頂峰之后,，依舊激蕩不休。

　　驀地,，她那稍顯紛亂的氣機(jī)融為一爐,，一股圓融通達(dá)的氣場隨之?dāng)U散開來。

　　相比朱家歷代先輩的帝皇氣度,，朱璃的氣場中少了幾分故作大氣的修飾,，多了一股坦蕩真實的意味。

　　她并未如愿還原出一元堂皇訣,，而是走上了一條看似相近,，實則大相徑庭的道路。

　　她所創(chuàng)功法,，名為“真我唯一”,。

　　幾乎同時，蒼穹之上，雷云聚集,。

　　夜長明抬頭看了一眼,。

　　雷云頓時凝滯，片刻之后,，緩緩散去,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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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當(dāng)朱璃重新睜開雙眼時，先前的氣場早已盡數(shù)收斂,，此刻她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俗少女,。

　　她一邊體悟著自身的變化，一邊略帶興奮地說道：“原本只是想借此番感悟完善殘缺的功法,，盡快恢復(fù)傷勢,，不料冥冥中有所感應(yīng)，不自覺便邁入了一片新天地,?！?p>　　說著，她看向夜長明的目光變得無比崇拜：“夜大哥,，你莫非真是仙庭天帝轉(zhuǎn)世,，為何連我的天劫都……”

　　她說不下去了。

　　此刻的夜長明,，看上去比之前更淺淡幾分,，曾經(jīng)烏黑的長發(fā)隱隱泛灰，皮膚更是白得近乎透明,，那是一種全無生氣的色澤,。

　　她再顧不得什么分寸，慌忙放出神識,，緊接著,，她驚駭欲絕地發(fā)現(xiàn),，夜長明并沒有吸取天地元氣補(bǔ)充自身消耗,，相反，他體內(nèi)所剩不多的力量,，正在緩緩向外逸散,，甫一離體便化作道道微光，融入天地之間,。

　　換言之,，在天道眼中，即便是眼下僅有的這點力量,，依舊不是他有資格占有的,。

　　哪里有什么去留隨心的仙，眼前這個男人分明是一只行走人間的鬼！

　　她驀然想起自身剛剛掌握的全新力量,，真靈洞開,，以心眼望向夜長明。

　　觸目驚心,。

　　那枚和她一樣,，剛剛綻開不久的真靈，仿佛遭受了某種重?fù)?，由外而?nèi),，遍布裂璺，全憑一股非人的意志勉強(qiáng)維持著形體,，這才沒有徹底崩潰,。

　　只一眼，她便明白,，這個曾經(jīng)光耀人間的男子,，如今已是風(fēng)中殘燭，雨里孤燈,。

　　驕陽將滅,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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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啊，啊,，啊……?。　?p>　　那是怎樣的一陣哭喊,，怎樣的一聲悲鳴,！

　　同為仙人，她比世間任何人都清楚,，夜長明的死亡已然不可逆轉(zhuǎn),，可她又怎能甘心啊,！

　　她踉蹌著撲到他身旁,，動用自身一切力量——真氣、神識,、還有剛剛掌握的靈力,，試圖將他周身逸散的微光重新填入他體內(nèi)。

　　徒勞,。

　　她如今強(qiáng)大到匪夷所思的境地,，即便面對全盛時的夜長明，她也有能力應(yīng)付那些令無數(shù)強(qiáng)者膽寒的光束,，可她能攔截光芒,，卻不可能將它們重新與夜長明融為一體,，想要修復(fù)夜長明破碎的真靈，更是天方夜譚,。

　　夜長明一邊小心翼翼地護(hù)著懷中的孩子,，一邊以平和的語氣解釋道：“天劫并非源自天道，而是由所謂仙人降下,，我以真靈硬撼為我行劫的仙人,，他死，我傷,，余者退避,，如此而已?！?p>　　聞言,，朱璃終于徹底崩潰，她癱坐在地,，嚎啕大哭道：“都怪我,，都怪我……因為我，你才會決意破境,，因為我,，你才不肯應(yīng)劫飛升……”

　　說著，她突然一躍而起,，一手攥住夜長明的衣襟,，一手狠狠插入自己胸膛，急促地說道：“我也有真靈,，把我的給你,，來得及，一定還來得及的……”

　　夜長明抓住她正在自殘的那只手,，淡然說道：“真靈乃人之根本,、命之所系，人各有命,，豈能相替,。”

　　說著,，他微微皺眉,，臉上露出一絲后怕：“仙庭藏污納垢,，泯滅人性,，一干仙人同流合污，不堪入目,，若我依過去所想,，與烏云攜手應(yīng)劫,，那時當(dāng)真是進(jìn)退兩難，如今我先行窺破真相,，得以警醒烏云,，一念及此，心中慶幸不已,?！?p>　　朱璃無言。

　　她凝視夜長明的眼睛,，只見那雙逐漸黯淡的眸子,，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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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良久,。

　　朱璃張開雙臂,，輕輕擁抱夜長明。

　　她的軀殼迅速融化,，堅凝到無可比擬的真氣與神識隨之分解,，最后，剛剛綻放的真靈陷入沉眠般的自我封閉,。

　　當(dāng)一切塵埃落定,，夜長明看上去煥然一新——不再淺淡，不再虛弱,，他又變成了那個英姿勃發(fā)的天下第一強(qiáng)者,。

　　并非換命，正如夜長明所說,，人各有命,，無法相替，朱璃把自己拆開碾碎也改變不了夜長明的結(jié)局,，她只是化成了一身盔甲,、一張畫皮，將夜長明籠罩其中,。

　　她將自己變作了夜長明的模樣——她記憶中,，夜長明最光彩照人的模樣。

　　與此同時,，她將自己作為“朱璃”的一切,，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了夜長明。

　　于是,，夜長明終于,，真正理解了朱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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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朱璃的一生,，是被欺騙,、被利用的一生,，從她作為一個生靈誕生的那一刻，許多事情便已經(jīng)注定,。

　　就在這樣的人生中,，有一束光芒，從她的世界路過,。

　　自始至終,，那道光芒從不曾真正屬于她，偏又幾度為她駐足,，變道,，乃至折返。

　　最黑暗的歲月里,，那道光芒一次又一次地給她溫暖與光明,，照亮她原本沒有未來可言的道路。

　　她多么希望那道光芒能夠如太陽一般,，永遠(yuǎn)閃耀于天際,，即便一夕垂落，明朝仍會升起,。

　　然而最終,，那道光芒因她而熄滅。

　　于是,，她的世界終于無可救藥地沉淪至一片死寂之中,。

　　事到如今，她怎能不明白夜長明竭盡全力留下那個孩子的用意,。

　　只是,，此時此刻，她心中又哪里還能裝得下其他事情,。

　　她這一生,，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，至少最后,，她想給自己一個解脫的權(quán)利,。

　　就在這片刻之間，她自廢真我唯一,，新的功法,，名為“忘我無憂”。

　　這是她最后的心意,。

　　若一切能重來,，她寧愿夜長明從未遇見過自己，或者,，忘了她也好,，哪怕這意味著奪去她人生中唯一一束光芒。

　　她只求她的英雄此生無憂,。

　　可惜,，天上天下，無人能夠逆轉(zhuǎn)時間,，仙人亦然,。

　　于是她選擇忘記自己。

　　唯有如此,，方可從那撕裂魂魄的哀慟與銷蝕真靈的絕望中暫時逃脫,。

　　若夜長明終不免一死，她情愿寂滅在前,。

　　這,，便是她為自己寫下的結(jié)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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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畫皮之下,，夜長明淚流滿面,。

　　但哪怕以人間絕頂?shù)纳褡R窺探，他依舊是那般,，不卑不亢,，而又自信滿滿。

　　仙體化寶器,，天衣無縫,。

　　這是朱璃送給自己的大英雄，最后的禮物,。

　　自古名將如美人,，不許人間見白頭，遑論垂淚,。

　　最后這段路上,，他將不再受傷，不再動搖,，不再流露一絲軟弱,。

　　直至終結(jié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