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山心煩意亂,，遣了隨從去巡視,，自己徑直往令雨住處去，幾件事情在他心中絞成了一團亂麻——
褚齒頭腦聰慧,，天生孤零,，野路子出來的功夫十分耐用,，又偏巧是個頗有風情的漂亮女人，簡直是天賜的刺客暗樁的好苗子,。褚齒養(yǎng)傷時,，令雨派了幾個嘍啰去探她底細，算不上一清二楚,，但也找不出什么破綻,。因而令山與令雨人商量過后，決定往后讓褚齒跟在令雨手底下做事,，令山與令云再教她一些功夫,。
青竹幫在京城風光無兩，早讓人恨得牙癢癢,，今年圣人抱恙,，京城表面上風平浪靜，實則山雨欲來,，如今正處于厲兵秣馬的節(jié)骨眼上,，令雨抓著幫內(nèi)所有事務，本不應囿于男女之情,。
褚齒怕是不夠嫻靜吧,？并不適合令雨……
忽覺自己變得婆媽起來，令山打斷思緒,，在令雨門外立了半晌,，還是進去了。正好遇上令雨的貼身丫頭黃鶯在院中打水，黃鶯說三郎正在廚房燒火做飯,，想起身引他過去,，令山擺擺手，獨自去了,。
廚房多日不見炊煙,，冷鍋冷灶。褚齒尋了些松針,，在灶前埋頭生火,，一股草木燃燒的香味充盈了整個廚房，她一面添柴禾,，一面繪聲繪色說著她和幫眾比武的故事,，令雨于案前叮叮咚咚切蘿卜大蔥，聽得津津有味,，臉上掛著往日難見的開朗笑容,。
要怪只怪令山氣息太淺、腳步太輕,，他在廚房門口尷尬立了半晌,，也沒被兩人發(fā)現(xiàn)。而他心心念念的那只野兔,，此時已被他人擄去做了家兔,，在他人灶火前阿諛諂媚、蹦蹦跳跳了,。在被人無視的沉重尷尬中,，令山不得不自降身份咳嗽了一聲，他有些后悔自己沒帶著一名傳話的隨從,。
“兄長,。”令雨神色從詫異轉(zhuǎn)為欣喜,，“我和褚齒正要燉湯,，你用過午膳了嗎？”
“用過了,?！绷钌降馈?p> 兄長,？這隨意的稱呼實在出乎褚齒意料,，她原先以為他們?nèi)绱艘槐菊?jīng)，張口會叫他“主事”“首領(lǐng)”或至少一聲“幫主”,。
褚齒假意慌慌張張站起來,，朝他畢恭畢敬行了個大禮：“大主事好……前些日子多有得罪,。”她鼻頭上蹭了一點煤灰,，仿佛真是幫中人微言輕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一名小幫廚,。
褚齒順從的態(tài)度讓令山胸中升起一絲慍怒，他平靜地看了一眼褚齒,，并未搭理她，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令雨：“你這幾日倒是清閑得很,？”
這話讓令雨摸不著頭腦,。他們兄弟三人在幫中面前雖然一本正經(jīng)，私底下還是打打鬧鬧,，和常人無異,。只消一瞬，令雨便明白了：褚齒在,。
上月令山將褚齒打傷,，被令雨和令云捉著控訴，令山難得怒形于色：“誰叫你們兩個胡鬧,？凈做些無聊事,，要不是我一早猜到是你們兩個的把戲，早把她拍死在那糞坑里,?！?p> 令云朝令雨使了個眼色，訕訕道：“那你打死她便好,，何必又連夜趕來叫我給人家送藥,。”
“那是你們新抓的寵物,，要是叫我打死了,，往后你們還不追著我咬?！?p> “我聽說那丫頭輕薄了你,，你才將她打成那樣的?！绷钤蒲诿嫘ζ饋?，“你該不會……害臊了吧？”
對令山來說,，那日仿佛重回他被師父宣判“不得近女色”的日子,，一座草木干枯的山上勢不可擋燃起了熊熊烈火，山腳下那一圈歡快奔涌的河流卻遠遠觀望,，縱情嘲笑他的炙熱與掙扎,。
“回大主事,，事情都辦妥了，今日忙里偷閑,，想看看菜地,。”令雨亦恭敬道,。
這兩人就像兩個恃寵而驕的童子,，在他跟前肆無忌憚地惡作劇。令山胸中那股無明業(yè)火越燒越旺：“不務正業(yè),?！痹挳叿饕露ァ?p> 褚齒直起身子,，望著他離去的方向：“令大主事不茍言笑,，和你一點都不像?！?p> 令雨笑而不語,，并未注意到褚齒眼中轉(zhuǎn)瞬即逝的涼意。
不多時,，蘿卜湯就燉好了,。廚房中有了熱氣，二人在廚房支起小桌,，就地吃起來,。褚齒餓得兩眼發(fā)昏，顧不上燙,，三兩下喝干了一碗湯,，才盛起米飯。令云從大黃處得知他們兩個自己開小灶,，拉著青雀就過來了,。
二人招呼他坐下一起吃，令云撇著嘴看了一圈爐灶,，指尖蹭了蹭桌子：“不干不凈,，怎么下得了口?！?p> 褚齒與令雨一同朝他翻了個白眼,。青雀在椅子上鋪了一方繡著鵝黃迎春的帕子，令云這才坐下：“我來找你們可不是喝湯的,。得知今日褚齒妹妹回來,，我特地來見一見?！?p> “前些日子說好了,，你將來跟著令雨,，做他的貼身侍從?！绷钣険嶂约旱难┥L發(fā),，“若是沒什么大事，就不要在外拋頭露面,?！?p> 一顆羊髓差點把褚齒嗆死，她咳得滿面通紅,，叫令雨拍了幾下才喘過氣來：“女……女婢,？”
“你知道多少人想做他女婢嗎？不知好歹,。”令云戳了一下她額角,，忽覺指尖一油,，慌忙抽回去抹在令雨身上，“你不是嫌他宅子守衛(wèi)松懈嗎,？不要你替他洗腳鋪被,，只需和其他侍從一樣貼身護衛(wèi)、替他辦事,，我自會抽空教你些功夫,。”
“多謝二位主事抬愛,?！瘪引X當即拍了筷子，跪謝跟前兩人,。
“你再裝模作樣,，我可要掐死你了?！绷钤频芍?。
傍晚時，褚齒酒足飯飽回到家中,，蠻蠻子正于檐下閉目打坐,，他料到今日褚齒必定滿載而歸。
褚齒傷后,，他們家宅外總停著一個賣傘的精瘦小販,。蠻蠻子的釣友中亦多了個新人，那人虎口有繭,，肩背粗厚,，桶中餌料都是市集上隨意買的,，而不是在田間挖的肥碩餌料，壓根不是什么喜釣人,。這兩人都主動和蠻蠻子攀談,，詢問他的來處和底細，無疑,，青竹幫派來探褚齒虛實的,。
說起自己不知所蹤的兒子，還有命運多舛的孫女,，蠻蠻子抓著對方的衣袖聲淚俱下,，口水鼻涕將別人衣袖生生弄濕了幾條。幾日前這兩人忽地齊齊消失了,，蠻蠻子的日子又清靜下來,。
三只白蘿卜、一把芫荽在蠻蠻子跟前晃了一晃,，泥土味還隱約可見,。蠻蠻子懶懶道：“不澆糞啦，升官做了大廚,？”
褚齒哼了一聲,，她神采奕奕，像得了糖的小孩：“令雨的貼身侍衛(wèi),，往后他們還要教我功夫,。”
蠻蠻子斜睨著她：“這么一點好處就把你收買了,？”
褚齒擠眉弄眼：“這是一點好處,？月錢翻了幾番吶，就算是真找不到我爹,，你我爺孫兩個也能在京城安穩(wěn)度日了,。”
“我有件更好的東西要給你,?！毙U蠻子道。
蠻蠻子手中有一件藏了半輩子的寶貝,，這絕世珍寶是留給褚齒的,。
蠻蠻子自小就是鹿游城的一個木匠，靠祖?zhèn)鞯恼信坪褪炙嚲S生,。因為自幼癡迷武俠,，他醉心于收藏各類武功秘籍，二十六歲時家中藏書就有八百六十二本,，雖然其中多數(shù)所講都是些猴拳,、鶴掌及養(yǎng)生體操,。
三十余年前，有個年輕外鄉(xiāng)人途徑鹿游城,，想叫蠻蠻子為他刻一塊靈牌,，上書：去也勿尋。蠻蠻子將牌刻好,，外鄉(xiāng)人摸遍衣兜,，面露窘迫，只掏出來一顆銅板,，一本羊皮封面古書,。
見那書面上龍飛鳳舞寫著《上乘武功》，此類招搖的名字想來與自己家中體操之書無疑,，但瞧他身上再無長物,，蠻蠻子還是招了招手：“書，我瞧瞧,?！?p> 書中涂改甚多，圖文并茂,，武功招式與運氣十分新奇，蠻蠻子還是頭一次見：“你若是愿意,，我勉強收了這書,，牌子你就拿去吧?！?p> 這番交易便成了,。
事后蠻蠻子將書拿去問隔壁祖?zhèn)鳟斾伒暮糜眩糜言诖芭_前左翻右翻,，品鑒了半日,，面色由鄙夷逐漸轉(zhuǎn)為驚訝：“此書甚異，所用羊皮,、紙張皆是四百年前的工藝,，文墨卻是今世之物。你怕不是遇上了什么高人,？”
自此,，此書就成了蠻蠻子每日躲在房中鉆研的寶貝。蠻蠻子照葫蘆畫瓢,，依書學習了兩月,，竟然成了鹿游城北功夫最好的人，他能不用梯子上房,，不用刀子切瓜,，一時間收攏了不少追隨者,。有人問他功夫為何長進，他只說：“多食白菜及扁豆,?！?p> 依《上乘武功》所言，此書練到第三層,，可借天地之氣,，臨江撫掌運氣，即可隔水震魚,；立木撫掌運氣,，即可擊落果實；于野撫掌運氣,，即可隔空捕兔,。此招和天下第一徐凌于竹林撫掌割竹的故事十分相近，讓《上乘武功》在那浩瀚胡謅武籍中一下鶴立雞群了,。
“第三層,？”褚齒驚道，“難怪咱們滿院子爛頭魚,！”
蠻蠻子知道她細細地瞧過那些死不瞑目的魚兒了：“那些魚兒是我在水中練惱了,，用拐棍敲暈的。我只練到第二層,，上房揭瓦,。”
褚齒目瞪口呆,，繼而前俯后仰,，笑得滿眼淚花。
若蠻蠻子所言不虛,，他該在京城有個兒子,，那才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繼承人。褚齒笑問：“你那當大官的兒子若學了這功夫,，豈不權(quán)傾朝野,，篡了那皇帝老兒……”
“住口?！毙U蠻子說著指了指隔壁院落,。
褚齒斂了聲，冷笑道：“誰知那頭是活人還是死人,?！彼焐线@么說，心里卻有幾分擔憂。
《上乘武功》這本奇書對蠻蠻子的兒子來說毫無吸引力,，他自小討厭蠻蠻子那一屋的拳腳功夫,，偏好儒學史記，同在屋檐下,，蠻蠻子開口便是“嘿哈吼”,，他開口便是“噫吁嚱”，為此父子之間談話也甚少,。蠻蠻子一度以為是自己屠木太多,，叫老天爺賜了一個木頭兒子，誰知后來他竟考上狀元,，風風光光入朝做官去了,。
這些年蠻蠻子年事漸高，才肯承認自己不是練武之才,，又舍不得《上乘武功》這般上乘武功落入他人之手,，思前想后才決計進京，把這書強塞給他兒子,。
若非遇上褚齒,，這書不知要在尚書府哪一座茅房里燃盡余生了。
聽罷這番慷慨陳詞,，褚齒朝蠻蠻子伸出五指,。
“做甚？”蠻蠻子瞪著她,。
“書?。俊瘪引X故作天真,，瞪大了杏眼，“謝過祖父,?！?p> 蠻蠻子抽搐般聳了一下肩，連翻了一個白眼,，嘆息著起身進屋,，窸窸窣窣翻了一會兒，拿出來宣紙五六張：“第一式抄錄在此處了,，你從此練起,。天下奇書，能是說給就給的,？萬一你叫錢燒紅了眼,，三百兩就易了去，我上何處哭去？”
“老鬼,?！瘪引X拿過紙。
蠻蠻子十分可愛,，竟將原書中涂改部分也一一模仿抄錄了下來,。
只是這第一式……竟分外眼熟？褚齒一下呆住了,。這紙中所錄心法與功夫是褚齒少時就學過的,，和褚生所授十分相似，莫非是褚門的武功,。
始習武,，是在青陵城新宅的院落中，因為常年在馬棚干活,，當時的褚齒已經(jīng)較同齡的孩子力氣大許多,。褚齒穿著新買的紅衣，端端正正立在梅樹下,，像一顆小木樁,。褚生手持書：“前幾日叫你記的心法可背熟了？”
“天道自然,，山不言,，水不語，爾自成象,，魚無足,，鵬有翼，皆跨河川……”
“你可從這心法中學到了什么,？”
褚齒將苦苦思索了兩天的答案一股腦倒出來：“蚯蚓無足,，母雞有翼，都不得跨河川,，河蚌無足,，鴨子有翼，又皆可跨河川……”見褚生為她的想象力滿意地點點頭,，褚齒興奮起來,，“師父，咱們往后不必愁每日吃什么了,，初一吃不過河的,，初二吃過河的！”
無疑,，她手心吃了一個板子,。不過次日褚生就帶著褚齒上山采菌子,，又上市集買了一只小母雞，讓褚齒美滋滋吃了兩餐小雞燉蘑菇,。
《褚錄》原書褚齒是偷看過的,，字跡工整大氣，全篇沒有一處涂改,。手上這薄薄五頁宣紙,，十幾處刻意涂改的墨點宛如蝌蚪，不像褚門作風,。
褚齒又細細翻看了一遍,，發(fā)現(xiàn)了端倪：此文與《褚錄》第一節(jié)心法中有幾處主張完全相悖。
譬如《褚錄》第一節(jié)心法中：武根慧者,，其心亦正,，得天地助。在《上乘武功》中竟是：無謂武根,，乃棄正邪,，凌于天地。字里行間皆是張狂叛逆,，這書的主人八成是個腦帶反骨的褚門弟子,，習了一半被逐出師門了。